雅昌專稿 | 從未有人像他這樣解讀中國藝術史

雅昌專稿 | 從未有人像他這樣解讀中國藝術史

撰文丨鄒萍 編輯丨李童

編者按

2022年10月22日-2023年1月6日,“方寸·永珍——林海鍾、沈浩、潘汶汛作品展”在杭州黃龍飯店瀚陽藝術中心展出。這三位參展藝術家,恰是當下中國藝術從傳統“轉”向未來的重要親歷者。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的表現、能力,甚至見解,代表的便是中國藝術前行的風向標。

2022年,諸多可知變未知,更多未知猛蝶變。此現實境遇下的“他們”,無疑身兼著多重期盼。

雅昌專稿 | 從未有人像他這樣解讀中國藝術史

林海鍾,是當代藝術領域少見的“有趣人”。

因為他的“活法”極其通透。漫步人生,歷史智慧獨罩其身,又得命運眷顧,早通藝理,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親身感知傳統最美好的一面,同步避開西方教育程式影響,潛心民族繪事,覓得自然真趣。

這份靈犀,首要體現在畫上。他的每每下筆,均非“繪”而是“寫”。手上功夫到位,卻熟而不俗,雅正自生。東方文脈千年積澱的寫意精髓仿若天然般凝聚在他的筆尖,沿著墨的順勢點捺,渾然滲入層次豐潤的宣紙或絲絹內,形意自成中,象外之意悄然外溢,毫無刻意之態。

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影象背後的有趣靈魂實際更吸引人。他歡喜一切美好,更以有別其他藝者的方式:從“論”入手,以“畫”為基,重新整理著東方繪畫千年沉澱的真性情與精粹美。

這為當代人們理解本國的藝術歷史提供了一種甚為少見的維度:從中國精神出發理解中國繪畫,原本扁平的二維宇宙只是稍稍調整了角度,便呈現出極其精妙的多面稜角。

很喜歡聽他說“畫”,其以技為基,能看遠,願看細,能看透,字句之間,皆是人生。再思忖觀念層級類事,角度和格局有極大不同。史上諸如董其昌、蘇東坡、趙孟頫等人皆是如此。

孔子有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道德經》亦有言,既以為人,己愈有。面對時代的汪洋大海,當下的我們不免沉溺其中。故能從慣性的藝術史理解套路中跳出,反觀某種“純粹”民族式的理論評述,且與優秀實踐緊密結合,實是一件妙事。

注:以下文字源自林海鐘口述,為便閱讀,稍有編輯。

他的認知裡,中國畫是最高階的藝術形式

口述:林海鍾

我斷定,中國畫是最高階的藝術形式。

對“畫”的研究,國人借力的工具是毛筆、宣紙和絹,而西洋畫則不同,不僅工具材料不一樣,思維方式也有差異。因此,若從這個層面討論繪畫領域的研究成果,中國畫肯定是最高階的。

尤其是山水,我們的研究遠超西方。他們只有“風景”而無“山水”,是“所見即所得”,而國人很早就打開了思維,宗炳《畫山水序》第一句話就說: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於山水,質有而靈趣…千年前中國人就擁有這樣的覺悟,現在的人反而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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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鍾 寶石山下 | 紙本水墨設色 28。5×37cm 2022

當然,如今的我們對經典的高度還是很認可的,如《千里江山圖》的火熱就很能說明問題,但大家可能不一定真的理解,因為缺少專業學習,尤其近百年來社會變動頻繁,但有趣的是,中國自己的精粹從來不會被弄丟,並且隨時都可以拿起來。要知道,中國大地多民族文化的融合已經延續了千年,這其中的文脈基因既有“不拘”的成分,也包含“自信”的核心,即對自己的深刻研究。

那麼,山水究竟應該怎麼看?

中國的畫論一開始就提出:山水是眼睛“看不到”的。什麼意思?例如,我們能畫出《長江千里圖》,但眼睛的視覺範圍最多隻有幾百米,如何能看到“千里”?看不到?那怎麼表達?心中有丘壑。就是把丘壑的規律找出來。所以宋之前的畫論裡常有對山水地形的表述,如山峰、山巒、壑、溝、溪等。這類描述延續的便是南北朝陶弘景所言“山中何所有”的深意。

西方繪畫語言的邏輯基礎則是科學:眼見為實,近大遠小,基於透視原理而生,完全客觀地描述眼睛看到的物件,確實是真實記錄,也能做到極其精微,但這在繪畫“六法”裡對應的只是最低檔的“傳移摹寫”,即把看見的物件透過“寫”或“摹”的方法移到紙上,更何況,他們通常也只有“摹”而已。

如此一來,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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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鍾 葛嶺遠眺 | 紙本水墨設色 70×34cm 2022

而對於“所見”,國人的理解維度是非常豐富的。我們在意的,實質是超越所“見”的“觀”。既有眼睛所見,也有心靈照見,即對認知形象的綜合判斷。某種程度而言,它確是不一定能“見”但真就如此的“道”。

我的創作路徑是從共性出發而非個性,研究的是文化的大方向、大邏輯和大趨勢,這也是我研讀中國藝術史的前提。在我看來,對前人理論的選擇和判斷,反映的便是自己的思維等級。所以董其昌會從一堆同行中cue到王維,說他厲害,但真正把這個道理說出來的第一人不是他,而是蘇東坡。

藝術史上,是蘇東坡首要選擇和判斷了王維的價值,奠定了日後文人畫的基礎。但他不是盲目推崇,而是經過比較後的精準判斷。他同樣認可吳道子的高超技藝,甚至認為他在技術上勝過王維,但缺乏象外之意。

“象外之意”是什麼?是技法嫻熟之後的更高審美境界和關乎人性的終極追求。遣興舒懷、託物言志,繪畫需要擺脫一切束縛以抒懷適意。

這源於人的修養。在此之前大家只知道畫畫是手上功夫,但這個觀點一出立刻就被認同,畫家們都開始重視起個人修養。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裡透過大資料背調,發現優質畫家大多見識廣博和格局大,所以作品好。蘇東坡再進一步分析資料,最後得出結論:上上品的畫家中,北宋只有兩個人:蘇東坡和李公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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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鍾 小龍泓洞 | 紙本水墨設色 35×45。5cm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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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鍾 西湖茅家埠一攬 | 紙本水墨設色 47。8×70cm 2022

蘇東坡有多厲害?米芾在《畫史》裡記錄了一件趣事:蘇東坡喝醉酒,米芾請他畫竹子。他從地上一直畫到頂端,米芾問:竹子不是一節一節的嗎?蘇東坡回:竹子是一節一節長的嗎?米芾這般聰明、狂妄的人,最後也只能歎服:這個人胸中盤鬱,不知道在想什麼。

其實,這就是象外之意。後來,齊白石說“似與不似之間”,黃賓虹說“不似之似”,我覺得都沒有切中要害。因為他們依據的是蘇東坡所言“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但這句話指的是“象外之意”而不是形似或不似的問題,因為畫的像或不像是畫家的基本功,根本不需要提。當然,這不是說基本功不重要,只是對優秀畫家而言不值一提。

現在國內藝術史學習流行的是西方式的研究套路,如風格、流派等,這個觀念本身有問題,因為當代很多研究者對“形”抓得很牢,但中國早期畫論的撰寫者,如王維、蘇東坡、董其昌等人,自身就是技藝超凡的畫家,不會覺得畫的“不像”是問題,他們在意的反而是“象外”之意。

為什麼我們現在缺乏這類遠見?因為太多人是從“形”入手,而前輩是從“視”入手,自然會不同。藝術史學習也需要超越所見、超越時代。這條中國繪畫精神的正道上,我和王維、蘇東坡、董其昌有共鳴,自然就選擇了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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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鍾 西照閣前寫生 | 紙本水墨設色 33×68cm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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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鍾 古棲霞嶺 | 紙本水墨設色 28。5×37cm 2022

現在,多數藝術史研究者認為畫聖是吳道子,但我認為王維才是。而真正提出王維是畫聖的第一人也是蘇東坡。當時,王維並不為人推崇,但蘇東坡覺得他和吳道子畫的都好,但若二者PK他站王維。

王維厲害在哪裡?首先畫的好。王維覺得自己上輩子就是畫師,這輩子才當了詩人。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山水樹石》中有一段極重要的論述:山水之變,始於吳,成於二李;樹石之狀,妙於韋偃,窮於張通。從這句話可知:山水畫最初只是青綠戲筆,變法初創畫家是吳道子,二李(李昭道、李思訓)是兩個最高節點,第三就是王維。到了宋朝,蘇東坡發現這個結論不對,他說王維的“象外之意”更厲害。

其次是身份。王維修佛,修行的身份呈現了中國三教思想的融合,其中的佛學更是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完整博大的系統。這就又回到對繪畫功能的認知上。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裡總結過繪畫的功能:“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側有味,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發於天然,非繇述作。”他特別強調了繪畫的功用與六經(《詩》《書》《禮》《樂》《易》《春秋》)一樣,二者都是讓人得到提升,從眼睛開始、審美、心境,最後是道德。所以中國繪畫強調“品”為上,畫家要心向正道,所有的學問和經歷最終都會濃縮到此。因此,中國繪畫或國人對中國美術的判斷標準,第一層是“道”,第二層是“論”,最後才是“技”。對“道”的理解,決定的是一個人的格局。

宋代繪畫藝術已高度成熟,形似甚至神似都已經滿足不了士大夫階層對繪畫更高層次的審美需求。士人畫是“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這就連吳道子都做不到。將“娛人”變為“自娛”,徹底改變了繪畫早期“成教化、助人倫”的政治功能。這個改變不僅是技藝畫法,更是中國繪畫的發展方向。

年輕時,有人告訴我:山水畫已經過時了,但我堅信絕對沒有,但具體好在那裡不知道。但我的學習恰恰是從“論”開始,貫穿著“道”,又避開了所有西方邏輯的影響,同時,我的本行是研究山水畫,這個領域的精華是透過實踐執行而非停留在空談。這種方法論學習的先入為主和實踐之間的呼應對照,給予我下筆時絕然不同的思想,導致下筆後的無限精彩。透過二三十年的學習和研究,我用前輩傳遞的智慧,把迷宮般的美術史脈絡整體捋順再拼接,包括層次高低的判別,這些在我腦子裡清清楚楚,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宇宙系統。

這,就是我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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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鍾 西湖西進 | 紙本水墨設色 28。5×37cm 2022

人生很短,我只能從實踐角度把對繪畫高階感的認識等傳承下去。但幸運的是,這個時代中,無論是否喜歡藝術,大眾其實都想知道什麼是“好”。他們也許只見到了“好”中很小的一部分,也有很多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

我的福氣很好。12歲時報專業,根本不知道人、山、花的區別,只是因為排在前面的人報了山水,我就做了同樣的選擇,這確實莫名其妙,但又命中註定。年少時很多事情只能隨波逐流,命運給什麼接什麼。後來,又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親眼目睹了傳統文脈最美好的一面,到了國外,開始觀看西方,再回望中國,心緒又是不同。但也因此更瞭解自己,我們除了“精密”,還有對審美和人性的更高追求。期盼天人合一,而不是證明給別人看,這其中的主體完全不同。

所以,真正的開放和包容,核心是底氣和信心,以及對不同系統的完整認知。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承鏈條中,自然與個人的存在都很重要。我不覺得“傳承”會沉重。對真正的智者而言,“使命”是會沉甸甸,因為有內容,但也一定是個人與自然之間很舒服的關係,絕不勉強。

其實,每個中國人都有“傳承”的要求。如這棵樹長得特別好,但到一定時候一定會死掉,但其他地方也一定會偷偷長出一棵,這就是自然。假設我是那棵樹,那就安心生長,保養好,讓花期更長,讓過程更潤,做這個時代好玩的人就對了。

我從小住在寶石山腳下,雖然啥都不懂,但那方土地的靈氣卻能時刻感受到,就算沒太陽,那裡也一點也不陰森,生命滋養的能力到處都有。達吾心,適吾意,人的通透積累到一定量時,山川自會與你呼應。

我經常會看到很漂亮的煙霞和彩虹,但很奇怪,有些人就是看不到。

雅昌專稿 | 從未有人像他這樣解讀中國藝術史

原標題:《雅昌專稿 | 從未有人像他這樣解讀中國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