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商量，明天就是今年的最後一個集了，得去集上買些面回來，過年才有吃的。母親說去吧，二十八就基本沒人去了。
我坐在母親的對面，也想去集上看看，於是問父親：“我也想和你去。”
“你去做什麼呢？”
“你就讓他去吧，娃也好久沒去趕過集了。”母親看我一副哀求的面孔，替我跟父親求情。
“唉，那就去吧，不過你得幫我拿東西。”
“好，不過我要吃一碗米線。”父親提出他的要求，我也提出我的要求。米線在我們這種地方是不常見的，常年吃麵食，偶爾能吃到一碗米線，那是再美味不過的食物了。
“好好好，不過你去了可得聽你爹的話。”母親見父親不悅，立馬幫我說話。
父親沒有做聲，算是默認了。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就和父親出門了。
天氣很好，晴空萬里，雖然路上都被雪覆蓋了，但並不影響人們趕集的熱情。大家三三兩兩，扎堆前進，因為氣溫很低，大家都穿得很厚，老人們都戴著狗皮帽，手裡拄著一根柺棍，和娃娃們一樣。年輕一些的男人們則個個拿著根扁擔，扁擔的一端捆著兩根棕繩，那是趕集挑擔用的傢伙什，現在去的路上剛好當個柺棍。
趕集
路上的雪很大，遇到有些比較陡的坡，還有冰覆蓋著，我們則從路旁的小溝裡往上走。父親叫我走在前面，因為他怕路滑我會摔著，即便摔下來，他走在後面也可以擋著我。
一路上，我們都沒怎麼說話，可能是父親帶的錢不夠多，他在心裡默算著需要買的東西。
走過剛出村的那一段山路之後，就到了大馬路上了。馬路很寬，走的人也多了，從各個村莊裡面去趕集的人絡繹不絕地趕過來，都想趁著年前這最大的集給家裡置辦年貨。路上還是有一些積雪，不過都是在馬路的兩邊，中間一條被行人走開的路早已變成了灰色，一些小水坑也時不時地顯現出來，偶爾還能看到有些水坑有些積水，和著半白半灰的雪塊。過往的行人則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小水坑，生怕踩到水坑將鞋子打溼。
越是接近集市，人潮就越多了，大人都是人手一根扁擔或者斜跨一個軍綠色的包，形色匆匆地趕往集市上。
我跟在父親後面，父親則時不時地往後面看看，生怕我丟了一樣，嘴裡還催促我快些走。我則是一聽到他的催促就緊趕兩步，過後又慢了下來四處亂看。
到達集市後，我緊跟父親，幾次父親伸手要牽我的手，我都沒有伸過去。父親見我不伸手，後面就乾脆放棄了，只是叮囑我要跟著他。
集市上的人太多了，本來就一條四五米寬的街道上，今天全部是人。我個子小，看不到前後左右的環境，放眼望去全是大人們的後背，偶爾能看到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孩，也是跟在大人的背後。
走了一段後，父親轉過身來，對我說：“現在人太多，我們找一個地方停一下吧。”
我跟著父親來到了一個商店的門口，父親叫我在這裡等著，他去買東西，買好之後再去飯店吃點東西。
我一聽父親說有東西吃，就高興地答應了。
商店的走廊比街道高兩個臺階，眼看著父親從臺階走下去，一會兒功夫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集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每個人都肩對肩，像是語文課本上寫的沙丁魚罐頭。從上面往下看，我只能看到大人們的頭在移動，頭以下的部位，則是一丁點兒也見不到，只看到一片或黑或灰的衣服在來回移動。偶爾能瞥見一兩個像我一樣的小孩，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我站在商店門口很久了，也不見父親回來，就往店裡面看了看。這是一家賣文具的商店，木質的貨櫃前面裝著透明的玻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的東西。一旦看清楚了這些東西，我就不自覺地走了進去。
貨櫃裡面放著五顏六色的鉛筆，各種五顏六色的文具盒就在鉛筆的旁邊，這些文具盒真好看啊，有西遊記裡面的孫悟空，也有封神榜裡面的姜太公，哦，我還看到一個黑貓警長的文具盒，一個一個排好，陳列在裡面。
底下一排，放著一本一本的小人書，一套一套排好。我看過這種小人書，因為有同學帶來過學校，不過都被老師繳掉了。
我一排一排地走過去，時不時還能碰到三兩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小孩，看到這些小人書，也是眼裡放光。
小人書
我在店裡面逛了好久，看到很多心儀的東西，不過，都只能想想，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錢。
這時，父親形色慌張地趕到店門口，我走了出去，看到父親只是手拿他的扁擔，什麼也沒買，立馬就失望起來。父親沒有發現我的神態變化，而是對我說了一句：“我的錢被偷了！”
我立馬緊張起來，因為父親的神色也非常緊張。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父親的話語。父親也沒在意，像是在自言自語道：“我再找一下，也許我掉在哪個地方了。”
還沒等我答話，父親就走了，臨走前，回頭用手指了一下我，意思是要我還在這裡等他。
這回，我只能在這裡等了，站在商店門口，我望著街道上的人潮發著呆。身體不動，腦子裡卻飛快地轉動著：父親怎麼會這麼不小心呢？要是找不回來可怎麼辦呢？我的米線可能就沒有了。家裡的年貨，過年吃什麼呢？……
正當我發著呆想事情的時候，父親又朝我走了過來，看他的神情，應該是沒有找回來。
“沒找到。”果然被我猜中了。
“你剛才去什麼地方了？”我問父親，想幫他回憶一下。
“離開這裡後，我去了對面一家米麵店，再去了一家雜貨店，雜貨店我剛要買東西，一搜口袋，就發現錢沒了。”
“咱們帶了多少錢？”
“二十塊！”
二十塊錢，這麼多，夠我買多少本小人書啊。
沉默了一會兒，父親打破了沉默，“現在天還早，咱們先等等，等人少了我再去找找，也許是掉在地上也說不定。”
我希望最好是掉在地上，這樣還有找回來的可能，如果是被人偷走了，就再也別想找回來了。
父親靠著牆蹲著，從口袋裡拿出他的旱菸包，撕了一張煙紙，但就是撕不下來，手不住地發抖，我接過他的煙紙，撕了下來，再遞迴給他。
我站在父親旁邊，也靠著牆，看著父親，因為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該怎麼做才能將剛才丟的錢找回來，我只寄希望於是真的掉在地上的某一個地方，這樣的話，還有找回來的可能。
父親抽完第三根菸，精神像是恢復過來了，站起身，說：“我們走吧！”
我沒有多問父親，一直跟在他後面。父親這次沒有直接下街道上，而是沿著商店門口的走廊一直走過去，走廊上堆放著一些雜物，我們需要很小心才能不碰到人家的東西。
大約經過了十幾個店鋪以後，在一個餐館門口，父親停了下來，他向裡望了望，然後叫了一聲，就徑直朝裡面走去了。
他是借錢去了。
餐館裡面有個同村的大伯，今天也來趕集，他的東西早已買好，現在正坐著吃午飯。
我的肚子也咕咕作響了，但是我忍著，儘量不去看大伯碗裡的東西。
父親跟大伯說明情況後，大伯也嘆了口氣，趕緊搜一搜自己的口袋，拿出十幾張鈔票，數了一下，總共是十三塊錢。他自己留了三張，其餘十張都給了父親，說自己還要買點東西。
父親接過錢，道過謝，就往門口走，臨到門口時，又轉過身來，問我餓不餓。
我說不餓。
父親沒理會，還是在店裡面買了兩個包子，蘿蔔餡的，兩個都給了我，說：“吃吧！”
我接過包子，自顧自地吃了起來，說實話，現在是真餓了，從家裡到集上，光路就趕了十幾裡，到這會兒，已經將近中午了，然後再站在這種餐館裡面，聞著餐館裡散發的陣陣香味，這時候就是給十頭牛也可能能夠吃完。
我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包子真香啊，吃完一個，我抬頭看看父親，父親正看著我，發現我抬頭之後，父親趕緊將頭撇了過去，走到店門口，抽菸去了。
我看看手裡剩下的包子，再看看父親，也走了出去，把包子遞給父親，父親說不餓。然後轉身看向外邊的街道。
父親不吃，那我也不想吃了，我將剩下的包子包好，放進上衣的口袋裡面，拉拉父親的衣角。
父親轉過頭，看見我吃完了，露出他一口淡黃的牙齒，微笑了一下，說：“咱們還是先去買東西吧。”
我吃了點東西，身上的力氣也恢復了。父親借到了錢，腳步也輕快了很多。
街道上的行人明顯少了很多，不像剛到時一樣人擠人。我一個小孩兒，也能看清整個街道的模樣了。現在人一少，就感覺街道很大了，兩邊並排著都是一家一家的商店，沒有房子的空檔則擺滿了售賣貨物的攤販，賣魚的，賣雞賣鴨的，還有很多賣乾貨的，小魚乾，鹹魚幹，臘鴨肝等等。
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家副食店，今天我們主要是來買面的。父親挑了一袋面，八塊錢，還剩一塊多了。
將面扛在肩上，父親又帶著我去賣乾貨的攤位上買了點魚乾，臘味之類的乾貨。
我們的東西都買好了，錢也沒剩下多少了。
父親又帶我回到了剛才買麵粉的商店，向老闆要了一個袋子，將麵粉開啟後分成兩半，一邊一個袋子，然後用帶來的棕繩捆好，湊成一擔挑。又用帶來的袋子將那些乾貨裝起來，要我挎著。
將挑擔存放在店裡後，父親又領著我，沿著他剛來集市的路徑走了一遍來回，還是沒有找到他掉的錢，看來，錢確實是被偷了。
確定找不到了，父親說：“不找了，咱們回家吧！”
我們拿上買的東西，去剛才借錢的那個餐館，叫上同村的大伯，一起回家。
路上的行人很多，比上午來時更多，上午來的時候是三三兩兩的，現在則是一群一群的。因為身上或多或少地挑著或挎著東西，人群的腳步明顯地慢了下來。
父親挑著一整擔麵粉，看得出來，有些吃力，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在大家歇腳的時候，他也跟著歇腳。
我將留下來的那個包子拿了出來，遞給父親，他很驚訝，責備我說怎麼不吃完，我說我吃一個飽了，父親說他不餓，你吃吧。
我當然沒吃，雖然很想吃。父親不吃，那我留給母親吃。
男人們抽著煙，女人們則更熱鬧，討論著今天的見聞，憧憬著過年的情景。
……
回到家，我趕緊將留下的包子給母親，母親沒有接，而是走出家門去迎父親，隨口問父親東西是否都買好了。
父親只“嗯”地答了一聲。
母親看我不是很高興，就問我怎麼了，我沒有回答，低著頭使勁捏拿在手裡的包子。
母親轉向父親，問道：“你沒給娃買米線？”
母親這句話剛一說出口，我就大聲地哭了起來。嚇得母親趕緊過來抱著我，蹲下來問我怎麼回事，我說父親的錢被小偷偷走了。
挑擔的男人
母親一聽，轉頭看著父親。
父親剛放下擔子，望著母親，嘆著氣點點頭。
母親一看這情形，眼淚就立馬流了下來，怕我看見她的眼淚，母親一把抱著我，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不斷地抽泣，只是強忍著不發出聲音而已。
我伏在母親的肩上大聲哭著，邊哭邊斷斷續續地對母親說著集上發生的事。
過了一會兒，母親見我哭得差不多了，也抹乾自己的眼淚，說：“沒事，東西不是也買回來了嗎？錢丟了就丟了吧，下回咱小心點就是了。”
聽說父親還沒吃飯，母親趕緊去廚房做飯去了。為了安慰我們，母親還特意炒了今天買的魚乾。
也許是今天實在太累了，加上中午又沒吃多少東西，特別是父親，中午一點東西都沒吃，我和父親每人都吃了三大碗飯，魚乾太好吃了。
晚飯過後，我早早地就睡了，睡得真香，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裡：父親還帶著我去趕集，帶我去吃了米線，還特意點了兩碗給我，那米線的滋味，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