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歲才懂得感悟人生

老母親在今年7月永遠地離去了,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悲痛的至暗時刻。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在病榻邊看著她逝去,那種無助和痛苦仍舊令我難以承受,以至於除了不停地呼喚:媽,媽…,我再也吼不出任何其他的話語,只能任由淚水沾滿面龐。那畫面在這輩子會永遠凝固在我的心中。

今年我五十歲,不覺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卻不曾想父母自此俱往矣。雖然妻子女兒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但這段日子我時不時地仍然會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孤寂和悲涼。

72年我出生時,父母都36歲了,而我的姐姐比我整整大了7歲。那時父母工作繁忙,出生40天就將我託付給別人家帶養。我七歲前沒有在自己家裡生活過。雖然爸媽也時常來看望我,但我跟他們關係卻顯得不太親密。節假日的時候,我偶爾也會被帶回到自己家裡過,但那環境對我來說太陌生了。直到當我到了上小學的年紀,才正式被接回到自己家中。那時我顯得沉默、拘束且處處謹小慎微,好長一段時間都難以適應。母親看到這一切,心理特別不是滋味:不是因為我還不習慣自家的生活,而是母子之間感情如此生疏,讓她感到對我很是愧疚。作為家中幼子,四川話叫:么兒,父母一定會盡可能給我創造好的物質條件。再加上他們也想盡快修補我和他們的感情,因而對我更加寵愛。現在回想起來,我直到成年,印象中就沒有捱過什麼打,我是在不算優越但絕對安逸的環境中茁壯成長的。

姐姐那時已經10多歲了,當家裡突然冒出來個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小弟,這種變化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並很快轉變為失落和憂傷。姐姐感覺失去了父母的關愛,可以想象這種沒有商量和過渡的變故所造成的心裡落差,對她一個尚未成年小女孩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後來她曾跟我說起,父親在我回來後對她說過:牛奶和雞蛋以後要留給弟弟了,你已經長大了。這句話讓她刻骨銘心。事實上不止於此,還有很多事情父母也遵循這樣的安排。

正因為這樣,在我剛回來之初,我們姐弟倆很難會有融洽的關係。我依稀記得姐姐那時對我的態度是冷漠和排斥的。再加上7歲的年齡差距,產生的鴻溝註定讓我們倆玩不到一塊兒。我真有點怕她,因為在我眼中她是大人。當父母不在身邊時,有時這種害怕會變成恐懼。其實,那時她也沒對我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流過,我逐漸適應了家裡的生活,而姐姐也開始逐漸接納了我這個弟弟。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一直叫我:弟娃兒(四川話)。當時我並沒覺得這稱呼有多親切,甚至有時還帶給我煩惱。記憶中很多次,每當我在院子裡跟小朋友們玩得起勁的時候,我姐不經意間就會在樓上陽臺對著我一嗓子吼到:弟娃兒,回來吃飯喏!只見這時所有我的夥伴都不玩了,抬頭看著我姐愣住了,他們都覺得是家長在叫我,今天只好就到這兒了。往往此時的我,雖有不甘卻也不得不服從回家。

在我的成長階段,年齡及性別的差異使得我們姐弟倆有不同朋友圈子和興趣愛好。這種差距是完全沒有交集的那種。我上小學時,她已經是高中生了。她曾經帶我去參加她中學班上的春遊,應該是在成都望江公園。我個人的感受是一幫大人帶我這個小孩玩了一整天,我一句話也插不上。其間還有一個男生抱我拍了張相片,後來此人最終成為我的姐夫。但奇怪的是,雖然我們彼此的世界獨立而互不相同,卻好像完全不影響我們倆姐弟關係的增進與加強。原來血緣上的親情就是有這樣超強的魔力。

再後來姐姐已經能代替父母照顧我很多。當父母忙不過來時,她給我做飯,洗衣,甚至參加我學校的家長會。記得有次我發燒生病,她帶我去醫院打了3天的青黴素。我身體恢復了,但這個針打起來那種疼痛的感受,讓我恐懼。彼時還剩最後一針,她又帶我走去醫院。我跟在她後面,面有難色。其實我覺得此時病已經全好了,屁股非常不想去承受那最後一次煎熬,因此那即將到來的恐怖,讓我如鯁在喉,心亂如麻。這一切姐姐都看在眼中。當到了醫院門口,她突然回頭問我:“你覺得自己病好了嗎?”

我斬釘截鐵:“絕對沒問題了,肯定好了!”

“那好,我看你這麼難受,這針就不打了!”

天哪,這意料之外的對話讓我心中陰霾全消,石頭落地。我確信我姐是對困擾我的青黴素之痛也感同身受,才做出這樣天使般的決定。我至今對此事印象深刻,我想這是一種在父母立場上不太容易能做到的關愛和體恤。

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已經成年的姐姐搬出去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為了和我姐夫在一起的事情與父母鬧翻了,雙方關係形同水火。似乎很多人的成長都會經歷這樣的階段,只是爆發的程度不同而已。在這期間,她偶爾會揹著父母回家,當見到我時她很親切,向我詢問爸媽的態度和狀況。我那時完全不參與她們之間的紛爭,對我來說那是大人的事兒。但我由衷地希望這種矛盾會消散開來,因為完整和睦的家庭環境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此事最終父母妥協了,姐和未來的姐夫得以迴歸。他們倆是初中同學,能修成正果,相伴一生實屬難得。

1995年7月我大學畢業,母親那時已經退休,而我的侄兒也快上小學了。我們整個家庭氣氛祥和,生活平靜。

但此時對我來說卻還有很多人生的隘口需要開始翻越。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國企做建築施工。我那時年輕,心裡有股浮躁氣,學不會忍耐和珍惜。雖然在國企三年的工作幫我積累了很多經驗,並對以後的職業生涯幫助甚大,但我最終還是做出了離開的決定。父母看不能勸住我,就開始四處求人,想把我拉入到他們機關單位的體制中,這談何容易啊。後來母親透過朋友的關係介紹我去了一傢俬營的裝修公司。在那兒幹了幾個月之後,我還是辭了。

我的這些事情讓母親非常焦慮,她說她整夜無法入睡,想的都是我以後該怎麼辦。我那時無法體會她的感受,或者說我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而我對自己當時的現狀不以為然。現在想來我很慚愧和自責。直到後來身為人父,我才體會到當年父母為我的少不經事付出了很多,並承受了太大壓力和痛苦,這一切都基於他們那種對我這個兒子無私的愛。

工作的問題直到99年底才解決,我去了一家外資公司,從此就再沒有離開。而相比於職業,我的婚姻顯得更為不順。在年輕的時候我算是個很靦腆的人,大學期間一直沒有談朋友。98年我認識了個女孩,兩情相悅就走在到一起了。父母都很開心,在2000年初就張羅了我們的婚事。婚禮很熱鬧,姐姐全程負責,賓客來了不少。相比於短暫而隆重的儀式,長久的婚後生活則會平淡很多。其實我和她沒有什麼大的矛盾,但是我發現一個相對內向的我。與她那外向火熱的性格形成鮮明對比。我雖然一直試圖在改變適應中,但仍舊無法讓她獲得想要的幸福。

她出軌了。我們倆的緣分實際上在此時已經走到了盡頭。03年我恢復單身,生活過得鬱鬱不樂,整個人精神面貌都不好。我那時一個人住,業餘時間主要跟幾個朋友混在一起。整整用了1年的時間我才從失敗的感覺中走出來。家人實際上都很牽掛我,爸媽和姐都總是要我多回家吃飯。他們對我的狀況很擔憂。

雖然已年過而立,但我那時還沒有足夠成熟,對待家人的關心還是態很排斥,甚至態度冷漠。看來人的一生都要犯足夠多的錯誤,跌倒足夠的次數,才會找準人生的正確方向。我那時顯然還沒有達標。我和她分開兩年後,她就不斷地找我傾訴,讓我原諒她。我猶豫不定,我的朋友們態度是一致的:不支援。父母這邊的意見是讓我自己做決定,無論怎樣他們都站在我這邊。離婚這幾年,前妻每年母親節都會給我媽送花,她是一個極其善於處理感情和人際關係的人,而且往往把一切都做得非常完美。我當時其實只想要一個完整幸福的小家,那一場婚姻於我而言過程還算幸福,離婚以後我也非常牽掛她。這樣的情況,也就不難猜到我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了。

06年懷著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我和她復婚了。新開始的生活,我們都過得小心翼翼,我對她一如既往,她對我也關愛有加。但是我們倆在性格上的差異仍舊在我們感情之間埋下了隱患。經過上次的教訓,我不再習慣和容忍婚姻中的謊言,但我卻不幸地發現這樣的謊言卻還在不斷掏空我們感情的基礎。其實我直到現在也不願詆譭她,只能把她的不忠看作她感情上的更高的要求,那是種可能我竭盡全力也無法企及的要求。07年5月,短暫的第二段婚姻也以失敗告終。

我父親是在05年罹患白血病離開的。那一年我們全家人都經歷了夢魘般的日子。他年初就有症狀,3月份住院開始檢查,病情確診是在5月份。血癌對人身體的摧殘是普通人難以對抗的。父親的病痛一天天地加重,醫生也無能為力。姐姐、我還有我表哥輪流看護他。母親深知無力迴天,精神壓力很大。一家人就這樣硬撐了4個月。9月14號爸爸走了。我當晚還在外地出差,接到姐姐打來的電話,她痛哭著告知我這個噩耗。我渾身無力,癱坐在賓館的床邊,悲痛佔據了我的腦海。我知道每個人都會經歷這一天,但是對於我時年才69歲的父親,這一切來得太早了,您都沒有看到你未來的孫女長什麼樣啊!人生真是悲喜無常。

姐姐後來在07年我再次離婚的時候告訴我一件事情,她說在父親在病重期間曾跟她提及,他並不看好我和前妻的複合,但是如果我執意要那樣做,他也會支援我,同時也希望姐姐也支援我的決定。當聽到這裡,我默默無言,淚流滿面。父母家人尊重我的感受,他們支援我的每個決定,包容我,這一切歸根結底就是那種無條件的愛,而我還無從體會,也沒有去珍惜。我最終為自己的不成熟付出了代價。

35歲時我才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一位美麗賢淑的陝西女孩。我們倆都是二婚,雖各自有不同的情感軌跡,但這一點並不妨礙我們之間感情的飛速發展。母親和姐姐對她都很滿意。08年初,我倆登記結婚,沒有辦什麼儀式,只是請同事簡單吃了個飯。

就此,我的生活迎來了轉機。到了08年9月,我可愛的女兒呱呱落地,為人父母的妻子和我終於感受到肩上責任的重大。我們的日子過得平淡,但卻很幸福。沒錯,這就是我理解的幸福:融洽的關係,充滿愛的關懷,對女兒的呵護,對長輩的照顧,妻子和我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我們沒有發生過任何一次傷及情感的對立,只是偶爾為瑣事產生一些爭執,但往往很快雙方都會沒了脾氣而重歸於好。我感恩我現在的婚姻,它儼然已經成為我的支柱。這正是我要追求並捍衛的生活。

在結婚之前我和妻子有個約定,在婚後無論發生多大的衝突矛盾,都不能提及離婚。這件事情我們一直都做得很好,因為大家彼此都有不幸福的經歷,不希望它們再次發生。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平淡但卻也真情流露,我很知足了。

到了2020年妻子又懷孕產下一女,彼時我已48歲,年紀有點大了,但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小女兒特地在我生日那天降臨到這個世界上,這真是天賜的生日禮物啊!此女出生之前,對於我二胎的情況,母親表示支援。她那時已經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但對我還是很關注,這件事讓她高興得像小孩一樣手舞足蹈。姐姐則專門找我和妻子談了一次。她希望我們在關愛即將到來的妹妹的時候,不要忽視姐姐的感受,對兩個女兒的愛一定是要平等和完全的。我非常理解姐姐的提醒。妻子和我早就討論過這件事情,我們會公正地給予這對寶貝同樣的關愛。現在小女兒已經兩歲了,乖巧伶俐。她的姐姐14歲,已是上初三的大同學。我想小妹一定會像我一樣把自己的姐姐當作大人去仰視。我相信她們之間遲早會產生基於血緣親情的真摯的姐妹情誼。對此我毫不懷疑,因為已經有真實鮮活的案例。

當人生邁入中年,你可能會發現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生死別離會逐漸多起來。這是自然規律,每個人都無法迴避。當在這些事件一次一次衝擊我們的溫柔易碎情感,給我們的心靈帶來痛苦和折磨時,我們也應該逐漸學會更有尊嚴地去告慰逝者,並從中釋懷自己的悲愴。也就在2020年,我最好地朋友于5月因肺癌離去時,才不到47歲的年紀。那段時間,我獨處的時候總是以淚洗面,失聲痛哭。我害怕被別人發現我的脆弱,但一個人的時候就總是控制不住。有時候情感會在悲慟中得以釋放,人的精神和勇氣則會恢復很多,這是我的深切感受。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終將離去,所以成年的我們應該學會如何正確地面對生死。

今年母親走了。我在文章開篇已經做了陳述。在葬禮上,姐姐摟著我的脖子說,媽沒有了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們必須接受,希望大家以後更要好好生活。母親生命的最後階段,姐姐操持的事情比我還多,我可以看出她的憔悴和悲痛。她說的話我會做到,我也希望她不能食言。因為雖然父母都不在了,我們的家還在。

也是在今年,我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症狀:先是下肢無力,後來發生到全身肌肉萎縮,跑跳、上下樓梯都不行了,走路平衡也很吃力。去醫院持續做了幾個月的檢查和治療也未見明顯好轉,家人們都很著急。姐姐交代妻子給我買了很多維生素、蛋白粉,她還很多次把一些營養補劑給我送過來,母親以前用過的柺杖也給我帶過來了。姐姐在面對我的時候總是積極鼓勵我,要我務必按照要求定時定量補充營養,而且要積極面對疾病,配合醫生治療。我知道我的病給她帶來很大的壓力,她甚至私下裡哭訴著要熟悉我,把我帶養大,待我如親人的那些哥哥、姐姐來安慰看望我。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能感受到她對我這個老弟心存無私的愛,如我父母所做的一樣。

父母老去,姐姐還在,這是我的人生之幸。我不是想永遠想站在我姐後面當一個小孩,我是想表達她今後會成為代替父母成為我的精神後盾,讓我重拾動力和信心。我一直算是個積極的人,我必定會帶領妻兒去創造更美好的未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