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往事,一代援藏人的青春

採訪並文 / 楊海濱

編輯 / 林子堯

1955年,即將從長春機要學校畢業,返回老家許昌杜鮑翔,在同學的邀請下看了一場電影,《在那遙遠的地方》。

20歲的杜鮑翔,記得電影裡,牧場被清風颳起波浪,像落在山川大地上的巨大綠毯,一直連線到青海湖盡頭的天邊;雪山冒出的凌厲寒氣,似乎要溢位銀幕。電影裡關於青海牧區的一切打動了他的心,電影結束時,他已經學會哼唱“願她的皮鞭輕輕抽打在我身上”。

第二天,他一個人又悄悄去看了一場。他像是發現了陌生而遙遠的飛地,是否自己也能去到這塊新天地?是否也會遇到另一個牧女卓瑪?已經可以預知的人生,是否會成另一景象?

恰好,那段時間有幾位從西北幾省來學校招生的幹部,其中一個來自青海果洛。這位幹部說:“你們一定不知道果洛這個地方,但我只要說出黃河源頭你們就明白,它就發源在果洛高原的中心,是文成公主進藏與迎接她的松贊干布會面的吉祥地。”

這是一塊荒蕪了千萬年不被外界知曉的處女地,自1952年西北軍政委員會,在第一次在此建立人民政府後,七萬六千餘平方公里的山川大地和還處在奴隸社會的牧人們。

“那裡有帳篷、奶茶、手抓肉和格桑花,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年輕人們,來果洛吧,來果洛看黃河在草原上青春模樣!”

牽動杜鮑翔內心的,不止這一番慷慨陳詞。自他求學以來,家裡投入全部財產,甚至還向親戚借了不少外債,自己才順利地初中畢業考上長春這所學校。去青海,工資絕對比內地要高很多,能更早地清償債務、回饋父母。

理想和現實,在那一刻奇妙地重合了。他的人生軌道就這麼開始向“果洛”這個還有些陌生的詞偏轉。

坐火車從長春到蘭州,再到西寧,六天;坐上“嘎斯”卡車大廂,從西寧到達亞洲深處的廣袤而蠻荒的腹地吉邁,三天。走進果洛,一共花了九天,那時的他不會想到,同行者來了又走,他卻在這兒一待就是21年。

21年後,他儼然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果洛牧人了:臉膛烏黑髮亮,毒辣而又明媚的紫外線讓他的眼角聚攏起溪流一樣的皺紋,但眼光卻因紫外線的洗禮比原先更加發亮。他總戴著藏族人特有的狐皮帽,穿著長長的藏袍,騎在單位配發的白色大馬上。一天裡不喝奶茶,就像沒喝水一樣難受,更不用說喜歡吃冰涼的羊肉手抓和帳篷裡拌的糌粑。

可只不說話,露出那河南許昌的話音,就沒人能知道這是個假藏民。

83歲生日那天,他特意給兒子寫了份遺囑,要求在百年後,把骨灰分三份,分別撒在果洛的瑪多黃河源頭、吉邁黃河拐彎處和拉加黃河渡口旁。一如他當年把青春像牧草種子一樣撒在這裡。

我順著他的經歷,溯回青草長處,白雲盡處,第一代援藏人的故事裡。

藏地往事,一代援藏人的青春

杜鮑翔的遺囑,百年後將骨灰撒在果洛大地上

藏地往事,一代援藏人的青春

疾病與祈禱

1969年夏季七月某天,杜鮑翔和藏族同事小洛周要到達日縣最偏遠的桑日麻牧業點下帳(下鄉)。他倆從吉邁出發時天還沒亮,然後在茫茫草原上走了一天也沒見到一個牧人或是帳篷,直到傍晚飢腸轆轆時才遇到一隻孤零零的帳篷,而此處離去的牧業點還有幾十公里,倆人商量後便決定借宿這裡,等第二天早上再走。

這家主人名叫達爾傑,有老伴和兒女四人,他們熱情地給他倆準備了奶茶和糌粑和手抓肉。在草原上只要藏族牧人看到漢族幹部下鄉,都會熱情為他們提供食物和住宿,一是知道漢族幹部下來是幫助他們搞畜牧業生產建設,二是和他們民族熱情好客的傳統有關。可不知什麼原因,這天晚上零點後,杜鮑翔的肚子被疼得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隨即出了帳篷蹲在草地解手,竟拉出了一灘鮮血,但仍然疼痛不止,回到帳篷想堅持到天亮後到牧業點找醫生再看,可那疼痛一陣接一陣像河水的波浪,疼得更厲害,在地鋪上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

聲音就驚動了達爾傑一家四人,他們全從地鋪上起來點著酥油燈,圍著他問“怎麼了?”

兩位老人不斷 “嘖嘖”——這是藏族人表達同情之意。姑娘也憐憫地看著他,這讓他羞澀,不敢抬頭。

老阿媽用藏語讓姑娘點燃帳篷中間灶臺裡的牛糞火,將酥油、曲拉(奶渣)紅糖摻在一起熬煮了一大碗湯,達爾傑老阿媽說,這是藏族人治肚疼最好的偏方,喝了就會好的。

他一口氣喝完了那碗湯,可並不起作用,仍然疼得他滿地打滾,然後又跑到帳篷外拉了幾回鮮血,這讓他也害怕起來。他知道這種莫名的疼痛在沒有醫生的草原上,隨時都有可能丟命,去年他的一位同事也是在牧業點上因為肚子疼和沒找到醫生,死在了在草原上。

達爾傑老阿媽就和老伴兒子女兒商量咋辦,最後決定讓兒子和小洛周立刻騎馬去六十公里外請曼巴(藏語醫生),請不到曼巴也要帶些藥回來。

杜鮑翔心裡清楚,吉邁草原百里無人煙,要是人馬沒有補給的話,即使能到赤腳醫生的帳篷,來回也得七八個小時,如到鄉衛生院更要一天多,說不定在這時間裡自己就被疼死了。但他不想死,殷切地希望他們能從公社請醫生來,便在心裡感激著老阿媽的決定,眼巴巴地看著他倆上馬在黑暗中馳去,心裡有了許多安慰。

他倆走後,這倆老人輪流讓杜鮑翔枕在他們的腿上,尤其是達爾傑老阿媽,把他像嬰兒那樣摟在懷裡,用半藏半漢的話安慰著他,還不時顫抖著雙手端著小碗,喂他喝紅糖茶,給他揉肚子,滿眼含著淚。

這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來。小時候生病時,母親就是這樣待輕輕摟著他的,沒想到在果洛高原的吉邁草原深處,碰到了素不相識老阿媽。

阿媽的女兒只有十五六歲,是個非常漂亮的古唐古人種的姑娘,她見他不停地哭泣,很善良地蹲在他身邊叫他阿吾(藏語哥哥),說你要堅持住,等他們回來你就好了。他想起數年前在長春看過的電影裡的藏族牧女卓瑪,一下接收到了她的溫暖,感激地朝她微笑。

就這樣,堅持到第二天下午六點,那倆小夥才疲倦地回來了。原來他倆真沒找到赤腳醫生,然後一合計乾脆快馬加鞭去了鄉衛生所,鄉衛生所只有一個醫生正在給另幾個牧人看病,分不開身,無奈下取了止疼片又馬不停蹄地往帳篷趕。原本需要二天的路程,他倆用了不到24小時。

杜鮑翔服了藥後稍稍止了疼,小洛周怕夜長夢多,要和他立即騎馬往鄉衛生院趕去,達爾傑老阿媽一家人把杜鮑翔扶上馬,那個姑娘還往他的懷裡塞了一包煮熟的蕨麻,說要是路上餓了就墊墊飢。他被感動得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

阿媽站在餘暉裡不停地揮著蒼老的手,不顧禁忌地顫抖著嘴唇反覆呢喃著“唵嘛呢叭咪訇”六字真言。那時正在破四舊,草原上也不例外。但她不顧這些,虔誠地為他祈禱。

杜鮑翔坐在馬上流了一臉的淚,等走了幾公里回頭一看,仍能見到帳篷前有人影在朝他們凝望。忽然他又一次看到了凝固在她們頭頂上的那朵巨大的白雲,像格桑花在盛開。

藏地往事,一代援藏人的青春

杜鮑翔在七十年代騎馬下帳(下鄉)

藏地往事,一代援藏人的青春

飢餓與糧食

在六十年代初的果洛,最深刻的體會是餓。長天闊地,人的官覺被無限放大,而飢餓就像潮水一般在體內翻起浪。

1959年初,杜鮑翔從州委調到同德縣巴灘總共有四十幾個人青年農場機關時 24歲,食量也正大的時候,正常供應的糧食根本不夠吃,天天在飢餓裡撲騰。

按場部規定,大家公認的食量大的“大肚子”可以寫申請,向組織要求每月15斤補助糧食,廠長就把大家組織在剛蓋好的土坯房裡,面對面評選“大肚子”的人。

補助糧食不是米,不是面,就是一種叫“蔓菁”的十字花科植物的塊根,原本是給牛羊當飼料的,現在卻成了救人一命的寶貝。

杜鮑翔是有目共睹的“大肚子”。每天半夜,因為餓得睡不著覺,他會在被窩裡咬被角,一點點地把棉花掏出來慢慢咀嚼。幹棉花不好咽,他就長時間咀嚼,然後喝口早準備好的涼開水。時間一長,棉花都吃完了,被子剩下一層布。零下三十度的高原上,他只能鑽到同事的被窩取暖。

但在“大肚子”評選中,他的許昌老鄉王文陸卻提出激烈反對意見,說自己比杜鮑翔還大兩歲,肚子更大,更需要補充糧食,兩人就“誰的肚子更大”吵得連爹孃都罵出來了。

最後,杜鮑翔成功被評選上了“大肚子”,可以多領15斤的塊根。不過這份補助並不穩定:“大肚子”一月一評,到了下個月,新一輪競爭開始,誰的肚子更大還不一定。

那樣的年歲裡,只有吃的值得最高規格的斤斤計較:油田杜鮑翔去食堂打飯,站在前面的王文陸拿到粘連著另一個饅頭上多半個饃皮的饃,而大廚卻把粘了皮的饅頭給他,他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大聲質問大廚為什麼不公平,想要討回那半層饅頭皮。他和佔了便宜的王文陸先是大吵,隨之大打出手——但在出手前,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放妥了手裡的飯碗,才掐在一處。

不久,傳來王文陸鬧離婚的訊息。原來,兩口子在食堂一起打飯一起吃,可王文陸每頓飯總是吃去大半,給妻子只剩幾口,妻子覺得丈夫自私,堅決要和他分開打飯,獨自回宿舍吃,吃不完,寧肯鎖在抽屜裡,等餓了再吃。王文陸無奈,每天都是半飽。到了宿舍,老婆睡床,他便打地鋪,兩個人因為一口飯徹底“割了席”。

飢餓的年歲裡,有關“愛”的記憶似乎也被蒸去水分、洗去輕浮,而是和河灘上的草一樣,乾燥頑強,和貧瘠、苦難、責任有關,和吃有關、命有關。

達日縣海拔高,生育成了一件難上加難之事。他妻子生孩子坐月子的那個月裡,沒吃過一個雞蛋,更不用說雞湯紅糖之類的補品,當然也就沒有奶水喂孩子。

他覺得對不起妻子,硬著臉皮找到達日農場場請假,揹著行軍水壺,騎著腳踏車去二十多公里外的農場打奶。

那是二十多公里卻是沒有路的草原,他費勁地朝著某個不太篤定的方向騎著腳踏車。約莫十公里時,一不留神連車帶人陷進偽裝成草地的沼澤裡,陷進大半個輪子時他才反應過來,邊迅速在沼澤裡蹬著車身,邊一把抓住身後的牧草,不幸用勁過猛,竟把牧草拽斷,人和車再次沉沉跌入沼澤。

冰涼的水讓他有些抽筋,頭皮是麻的,趁淤泥不注意,再次轉身抓著另一撮柔而韌的牧草,均勻用力,才慢慢爬上結實的草地上。

腳踏車是他問一個同事借的,一旦陷入沼澤,他將沒法還這筆“鉅款”,可他也沒辦法撈出來,就在堅實在草地上找撈的工具。寒風中一身的溼衣讓他不住地打顫,最後看到遠處有個巨大的被風化了的白犛牛角,便利用它的彎鉤勾著腳踏車車梁往上拉,試了兩三次才撈了上來。

繞過沼澤,他繼續蹬車向前。

河流猶如草原的神經。每每臨河,他只能脫了褲子,把褲子放在腳踏車上,把腳踏車舉在頭頂下河,走到河心時,水已淹到他的小肚。高原的河流都是從雪山上化解下來的雪水,冰涼刺骨,腳下的河卵石在他的移動中,被河流衝得一個踉蹌,一下漂在水中。

正當他絕望想時,從農場方向開來一輛拉貨的“嘎斯”卡車,司機直接把卡車開到河裡,他站在腳踏板上,看準腳踏車的位置後,又跳進河裡撈了起來,在卡車的幫助下,這才平安上了岸。

當杜鮑翔打了兩斤牛奶回到家裡時已是黃昏。看著妻子汩汩喝下牛奶,他終於一屁股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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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厄與脫險

藏地往事,一代援藏人的青春

1992年杜鮑翔(左)與藏族幹部託吧

在果洛四十年慶典時的帳篷城

杜鮑翔曾不止一次接近死亡。

有一回,他和同伴王文陸騎馬到一個牧業點去下帳,一前一後沿著瀕臨黃河邊沿,右邊凹進山體,也不知開鑿什麼年代的蜿唌著無數個S彎的不足一尺寬的小路,左邊便是奔騰呼嘯的黃河,只要往下一看就會眩暈。

他倆小心翼翼地注視前方,馬蹄踏著石頭小路的踏踏聲,淹沒在黃河水奔騰呼嘯聲中。一不注意把身體往上一挺,頭就會磕到石崖。兩人只能縮緊脖子,夾緊馬肚往前走,唯恐馬失前蹄,萬劫不復連人帶馬掉進黃河。

杜鮑翔在馬背上,斜著眼看了眼數百米深的懸崖下幾米深,四十米寬的黃河。母親河不似圖畫上的溫良,像一柄鋒利明亮的刃,剖開長天大地。

他哆嗦著身體顫著音對王文陸說:“咱們還是下馬拉著馬步行吧。”

“你也得能下下馬來!” 王文陸應到。

直到這時,杜鮑翔才清楚地看到,腳下的小路容不下再站一個人,如果硬跳下馬背,肯定會和馬擠在一起掉進黃河。

他連心跳都想努力控制,唯恐怕那搏動震塌了小路。可一個沒留意,被上方凸出的石頭絆了頭,在馬背上猛地一扭身體,又讓馬嚇了一跳,尥起蹶子,把他拋下馬背,直滾到懸崖邊。

虧他反應靈敏,伸手抓住了馬蹄子,但整個人懸在了懸崖下的空中,腳下便是濤濤奔騰的黃河水。

馬通人性,知道他正抓著它的腳,就一動不動,抬起頭來回搖晃嘶鳴,像是在為主人求救。終於,王文陸聽聞馬嘶,抬頭一看也嚇的不輕,顫抖著聲音在後面高喊:“杜-鮑-翔-抓-緊-馬-蹄,我-來-拉-你!”

他從自己的馬鞍處爬到馬脖處,把自己吊在小路上,再匍匐鑽過杜鮑翔騎著那匹馬的肚子下面,來到他跟前,抓著他已經開始顫抖的手。在杜鮑翔往上躍動時,慣力幾乎也把王文陸拉下懸崖。

等杜鮑翔終於跳上凹進山體的小路上,他臉色蒼白,嘴唇哆嗦,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足有半小時,才手腳並用地爬了幾十米,到了稍寬的路面上緩緩躺下。

仰面,是藏區的天,耳畔是風在呼嘯,彷彿天上地下,除了風聲之外,再無一點聲響。

對於杜鮑翔來說,這種險象環生的生活經歷在他21年的果洛草原上,遇到過多次,他都屬於幸運者,總是激發他難以想象的求生本能,化險為夷。

而他的幾位同事就慘遭厄運,其中比他一年來果洛的劉和平,早上騎馬離開吉邁下帳前還和他打了個招呼,晚上就聽到了他在草原上沒有涉過那條冰河而淹死;同事紀濤,在下帳途中的馬背上,因遇到棕熊襲擊,坐騎受驚,活活被瘋跑的馬拖死在曠野的風中;一道來果洛的張連登,也沒能躲過土匪射來的子彈,在一次調解部落糾紛時血灑草場……

這就是果洛,第一代開拓者們在最好的年華來到這裡。而他在果洛生活了21年後,終於要離開這裡了。可他並不是真心想走。因為長久地在高海拔生活,他愛人渾身浮腫,身體任何一個部位,只要一摁,就顯示出一個坑,長時間才恢復原狀,有次西寧的心臟病專家來果洛巡診時建議她,如果還想活著,就不能再在果洛生活,另一個是女兒的高原反應,因缺氧已死過一回了,所以他被這些不能解決的問題壓迫著,不得已要調回西寧,這一年是1976年8月。

在離開達日縣前,該告別的人早就告別過了,但還有一個騎著馬走了一天的路程,從草原上的牧業點專門到縣上的洛周————這是杜鮑翔多年的牧人朋友,很多次下帳都住到他的帳篷————專門來為他送行,三天裡已經喝過三回了,他也用三天迴應了三回————要知道他從來不喝酒,他做為一個縣委書記這點是很自律的,但在要與果洛和那些牧人們告別的時候,還是強迫自己,也開了漫漫21年來的戒律,第一次主動喝了酒,其中洛周請他喝的三回都是酩酊大醉,幾乎要了他的命,這舉動在別人看來以為他終於離開果洛的原因,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別這個荒寒而又付出了生命時光的果洛。

臨走那天早上6點,天色還沒完全放亮,洛周早已在縣委家屬院的大門口等著他呢,還舉著酒杯,說我的漢民兄弟,你為草原做的一切,我們都會銘記的,祝你扎西德勒……

當杜鮑翔隻身打馬過草原,他知道那既是他一個人的果洛,也是藏族同胞、劉和平、紀濤、張連登、王文陸……所有人們的果洛。

*部分人物為化名。

運營編輯 /

楊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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