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憶。”

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憶。”

沒有顏色的綠

陸秋槎

(小說節選自《2020中國最佳科幻作品》)

1

完成了前十四章的潤色工作之後,我摘下投影眼鏡和耳機,準備回家。眼鏡、耳機和鍵盤都必須接在公司的中樞電腦上才能使用,桌上的所有東西里,只有那瓶眼藥水需要帶回去。

今天的工作還算順利,明天就可以換下本書了。如果下一本還是德語犯罪小說,那我就有望在一週之內完成六本書的潤色,這將打破我的最快紀錄。不過,我的同事裡也有人每週都能完成二十本的工作量。如果只是處理Gavagai系統標記出來的疑難句,我或許也能變得更有效率一些。但我總想改掉所有過於生硬或不符合語境的表達,甚至時常懷疑自己的語感,而讓語音合成器把潤色之後的句子念給我聽。起初,我選了一種和自己比較接近的聲線,沒用多久就因為太過羞恥,又換回了系統預設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儘管小說經過人工潤色後每本能多賣一英鎊,也有些老派的讀者不能接受未經潤色的書,但就在不久之前,杜倫大學的一次調查表明,三十歲以下的讀者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能明確判斷一篇機器翻譯的文章是否經過了人工潤色。還有一些中學生表示,未經潤色的文章因為少了很多修飾和委婉的表達,所以“更容易看懂”。

我的父母都是很老派的英國人,以至於曾有鄰居誤以為他們是“純潔英語戰線”的成員。當然,他們並不是恐怖分子,而是最遵紀守法的神職人員。他們直到四十年代還在訂閱紙質的《泰晤士報》,從不讀電子書,甚至拒絕使用投影眼鏡(媽媽總說“那玩意讓人頭暈”)。更重要的是,他們像大多數神職人員一樣,把子女送進了古典文法學校。如果他們知道了杜倫大學的調查結果,說不定真要投身到“純潔英語戰線”的事業中去了。

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有幾個同事已經走了。還在工作的幾個同事,每天都會在吃過午飯之後才來公司,九十點鐘再下班享受夜生活。

今天還算走運,公司大樓門口就停著一輛單人車廂的自動駕駛出租車。這兩天我都只找到了雙人車廂的,價錢要貴出不少。自從我那輛只開了不到十年的Vicky被報廢,我就再沒買新車,一直乘計程車上下班。

坐進車裡,我放下座椅靠背,準備小睡片刻,但剛剛潤色的那本書裡的種種血腥橋段卻一直騷擾著我。我不願、卻又不由自主地將許多文字想象成了畫面——這是我的老毛病了。又是一本德語犯罪小說,這類書在其他地方几乎都已經絕跡,只有德語圈的人還在不厭其煩地創作這類故事。

當我還在讀文法學校的時候,犯罪小說的熱度還沒退去,仍支配著全世界的書店和出版社。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白人男性虐殺女性”的套路,讀起來只會覺得不愉快,但在班上同學的推薦下倒也讀過不少——雖說我並不覺得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在這類小說的全盛期,每個有志於文學的青年都會在利益至上的出版社的逼迫下,寫幾本犯罪小說養家餬口。每年都會有那麼幾本熱賣並改編成電影,然後迅速被遺忘。作家們為了想出虐殺的手段,或是去查閱十六世紀拷問女巫的記錄,或是去醫學類期刊上尋找有沒有適合注射給被害者的新型病毒。也有資深法醫投其所好,在網路上開辦付費課程。作家們甚至寫信向心理學家求教,只為知道怎樣的童年陰影可能把人變成連環殺手。

但那個時代終究是結束了。如今在英國,只有我父母那輩人還在讀這一類書。我的上司認為,是視覺生成技術的進步,給犯罪小說的熱潮打上了休止符號。如今最暢銷的小說,是《第七個環》《修道士編年史》這一類主打視覺奇觀的幻想類題材。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雖然我不喜歡讀德語犯罪小說,書裡的情節也偶爾會讓我感到不適,但潤色它們卻是一件相對輕鬆的工作。文學翻譯軟體在處理那些法醫學術語時從不會出錯,而書裡的很多描寫,也很明顯是使用場景生成軟體來完成的。讓人頭疼的是用法文或義大利文寫成的戀愛小說。我總要花費大量時間來潤色那些連篇累牘的情話,努力讓它們在冷淡的英國人看來並沒有那麼令人作嘔。

因為睡不著,我戴上了車載耳機,聽了一會兒二十年代的流行樂。過了三十歲之後,愈發覺得還是這種自己出生前的音樂更合口味一些。

回到家裡,小心地繞開那些沒來得及整理的藏書,我先去洗了個澡。每天,不管是離開家去上班,還是回到空蕩蕩的家裡,都需要一定的勇氣。有同事建議我養條仿生狗,說很多獨居女性都會這麼做,她也不例外。但我聽說仿生狗會咬碎紙製品,所以還是算了吧。洗完澡剛過八點,我決定在開啟冰箱覓食前,先看看拍賣網站上有沒有什麼新貨。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蒐集上世紀的印刷品已經成為我生活中僅有的樂趣了。我喜歡蒐集那些出於種種原因沒有被電子化的書。最近幾年,因為世界各地的圖書館接連關閉,有不少稀見的書籍流到了市面上。柏林牆倒塌前,民主德國出版過不少純粹是為了政治宣傳而寫出來的小說,如今這類書被認為是德語文學的汙點,應該被抹殺,所以幾乎都沒有被電子化。同樣的情況在東歐也很普遍。儘管對內容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只要一想到那些書仍沒有——而且可能永遠也不會——被電子化,我還是會忍不住參與競拍。

我從書架上取下卷軸電腦,放在桌上攤開。這臺用了四年的CPE958很多機能都老化了,就算完全攤在桌上,也不會像新機器那樣自動平面化,必須用手把中間微微翹起的部分壓下去,那張可卷屏才會變硬。

電腦啟動之後,先跳出了一條語音郵件通知。是艾瑪發來的。

她一定是又要回倫敦出席什麼學術會議、順便約我見個面,我點開了那封郵件,結果卻是一句完全出乎我預料的話:

“朱迪,你聽說了嗎?莫妮卡自殺了。”

她說得很平靜。我用了幾秒鐘去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我從未想過“莫妮卡”和“自殺”這兩個詞會連在一起出現。對我來說,這幾乎是一個語法上成立但語義上說不通的句子。

但艾瑪不會開這種玩笑。我必須儘快接受這個事實。

我覺得有必要和她實時通話,又怕她不方便接聽。猶豫之際,艾瑪發來了通話請求。或許是她打開了既讀提醒的功能,我一聽完那條資訊,系統就會通知她。

“莫妮卡自殺了。”開始通話後,她又重複了一遍。在她停頓的時候,我能隱約聽到有廣播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機,“她母親聯絡了我。”

“她是什麼時候……?”

“前天。”艾瑪以應有的語調陳述著事實,“昨天有學生去家裡找她,發現了屍體。”

“但是,為什麼?”

“聽她母親說沒有發現遺書。警方還在調查。”

“莫妮卡上一次和你聯絡是什麼時候?”

“兩年前吧。”艾瑪說,“在Pasithea系統6。0版釋出的時候,她發了一封郵件祝賀我,還問了一個數學方面的問題。我不是那方面的專家,就給了她一個同事的郵箱地址。”

“她已經有五六年沒聯絡過我了。”

艾瑪聽我這麼說,沉默了一會兒,“我準備回英國一趟,參加完葬禮再回洛杉磯。她母親也想邀請你參加莫妮卡的葬禮,只是找不到你的聯絡方式,所以讓我來通知你。葬禮後天舉行,你方便嗎?”

“嗯,我可以請假。”

“我還聯絡了伯明翰大學計算語言學研究所的主任,也就是莫妮卡的上司。他說莫妮卡前不久完成了一篇七百多頁的論文,還沒有發表,她生前也沒有給同事看過。他問我有沒有興趣讀一下。我準備明天先去那邊一趟,買了明天早上到伯明翰的機票。我和他約在明天下午見面……”

“那我明天晚上去伯明翰找你吧。”

“朱迪,我知道這樣說有些奇怪,但你知道,我不太擅長應對這些事情……我總擔心自己會搞砸。你知道的,我搞砸了很多事情。”艾瑪說得很無助,“能不能幫幫我,陪我去伯明翰大學一趟呢?就像那個時候一樣……”

十四年前艾瑪去帝國學院面試時也提過類似的請求。後來是我和莫妮卡一起陪她去的。

而現在只剩下我了。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以什麼身份呢?”

“我就說你是我的助手,他們不會懷疑的。”她說,“老實說,我現在正在做的研究說不定真的需要你的幫助。不過這件事就先放一放吧。我們明天下午兩點鐘在伯明翰大學附近碰頭,可以嗎?”

“不需要我去接機?”

“還是算了吧。明天上午還有幾封郵件要寫。我臨時叫一個同事替我去布拉格參加會議,有些事要向他交代,準備先在機場找個咖啡館把事情處理完。”

“那就下午在大學那邊見吧。隨時聯絡。”

“明天見。”

結束通話之後,我在椅子上癱坐了一會兒,心裡仍然沒能接受莫妮卡的死。但有關她的一切,早已成了久遠的記憶。忽然聽到噩耗,最先湧起的情緒恐怕不是悲傷,而是懷念。懷念自己曾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而那樣的時刻永遠不會再有了。深呼吸幾次後,我給上司寫了封請假的郵件。幸好現在手上沒有什麼需要緊急出版的書。敲打觸控式螢幕的時候,忽然有眼淚滴在手腕上。我調整呼吸,寫完了那封郵件,然後放任自己痛哭了起來。

2

被學校派去參加青少年學術基金會的專案時,我剛過完十六歲生日。之前幾年古典文法學校都沒有收到邀請,之後似乎也沒有,唯獨我參加的那年,基金會認為專案需要一點“不一樣的聲音”,才給了我母校三個名額。我當時只希望他們所謂的“不一樣的聲音”不是針對我們的嘲笑聲。

早在分組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和這個專案格格不入了。大多數的小組只看名字就知道超出了我的知識範圍——數理邏輯組、統計學組、機器學習組、基因工程組,甚至還有研究遊戲開發引擎的團隊。這些小組顯然不會歡迎一個只學過初等數學和古典程式設計的人。起初我聯絡了歷史學研究組,他們也認為我的語言能力對研究會有所幫助,然而當我聽說他們的目標是用複雜系統理論來模擬歷史乃至預測未來走向時,又有些遲疑要不要加入。任何一個讀過《基地》系列的人都可能會萌生這樣的野心,但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能在兩年之內完成的課題。

我的兩個同學向主辦方申請創立一個神學研究組,得到了批准。古典文法學校的學生大多和我一樣出身於神職人員家庭,而日後大多也會以成為神職人員為目標。就在我點開報名頁面,準備加入他們時,忽然發現新增的除了神學之外,還有一個語言學小組。申請人是一個名叫莫妮卡·布里頓的女孩。就這樣,我草率地決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喜歡學習語言,也有興趣去了解語言所承載的東西,或許這裡最適合我。

專案要求學生們在課業之餘完成研究。但是,每個參加者都很清楚,在申請大學時,這個專案的成果遠比學校的成績更重要。我們可以在週末使用基金會大樓的會議室,如有需要也可以申請借用倫敦市內幾所大學的實驗裝置,同時還能得到一筆研究經費。基金會還會介紹各個行業的專家來解答學生們在研究中遇到的問題。

基金會的大樓是三十年代最流行的純色風格,是模進主義建築師渡邊紗也子“白色時期”的代表作。據說,他們每年用來維護表面塗層的錢,就遠遠超過了贊助這個專案所需的經費。第一次去參加討論會那天,我在七層的莫比烏斯迴廊迷了路。找到貼著“語言學小組”的小會議室的木門時,已經比規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

我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見裡面沒有反應就伸手按下門把,卻發現門鎖著。就在這時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一端傳來。

“抱歉我來晚了。”

我轉過頭,只見是一名和我年紀相仿的女生正氣喘吁吁地跑向我,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那女孩有一頭栗色的頭髮和綠色的眼睛。她身穿一件雞心領的針織衫,裡面是一件白色襯衫,下身則是格子裙、黑色的過膝襪和圓頭皮鞋。到四十年代末還強迫學生穿統一制服的學校已經寥寥無幾了。從針織衫胸口處的雛菊紋樣不難判斷,她是伊迪絲中學的學生。

“我也剛到。”我說,“這層樓就像迷宮一樣。”

“我也被這個建築給騙了。”她用磁卡打開了門,“坐電梯到七層,如果沿著斜坡往上走,就會到八樓的辦公區域,到時還要再下一段樓梯才能到這邊來。其實,直接坐電梯到八層然後走下坡路過來反倒更方便些。”

我們走進那間小會議室,裡面有個不大的圓桌,旁邊放著五把椅子。聽說人多的小組都分到了六層的大會議室。

“他們為什麼要把大樓設計成這樣呢?”

“可能是想測試一下參加專案的學生夠不夠聰明?”她在離門最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看樣子我要讓他們失望了。”

“我也遲到了。”

門在我身後自動關上了,我坐在了她對面。

“希望我們的研究能順利進行下去。”她苦笑著說,“我叫莫妮卡·布里頓,是這個小組的發起者。”

“朱迪斯·利斯。”

向文法學校高年級的學生介紹自己後,他們總會問我的名字怎麼拼寫,繼而問我祖先是不是威爾士人。不過莫妮卡沒有。

“我可以叫你‘朱迪’嗎?”

我點了點頭。

“朱迪,很感謝你來參加這個新成立的小組。有什麼想做的課題嗎?”

“我只是學過幾門歐洲語言,完全不懂語言學。”我解釋說,“我在古典文法學校唸書。”

“學過幾門語言已經很厲害了,我只學過一點法語。”

“為什麼會對語言學感興趣呢?”我隨口問了一句,問完才發現這個問題非常失禮,彷彿是在說只會一點法語的你有什麼資格對語言學感興趣。不過莫妮卡還是面帶微笑地回答了我的問題。這或許是伊迪絲中學的大小姐們特有的從容。

“上個學期修了一門計算語言學的選修課,感覺還挺有趣的,以後想在大學裡學這個方向。”

看樣子,這個小組的全稱應該是“計算語言學小組”才對。早知如此,我應該乖乖地去和我的兩位同學一起研究托馬斯·阿奎納①。

“抱歉,我只學過初等數學,而且學得不太好。可能幫不上什麼忙。”

“但你懂很多種語言不是嗎?一定能找到適合我們兩個人一起做的研究方向。”

“只有我們兩個人?”

“暫時只有我們兩個。”她說,“說不定還會有人從別的組退出,來我們這邊。”

“所以,一個完全不懂怎麼使用數學工具的文法學校的學生……”

“和一個幾乎不會什麼外語的組長。真是前途多難。”她努著嘴搖了搖頭,“怎麼樣,準備換一個小組嗎?”

“也沒有什麼更適合自己的小組了。”我對神學沒什麼興趣。而且,如果我退出的話,就只剩下莫妮卡一個人了,這個小組說不定會被取消,“我之前問過歷史學小組的人,他們想像拉普拉斯的惡魔那樣,把人類歷史全都模擬出來。”

“真是個瘋狂的想法。我們要不要也試試,用電腦來模擬一下人類語言的演化史,順便做做預測?”

“這隻會更難。因為語言的演化受到更多外部因素的影響,政治、經濟、戰爭、人口遷徙……”

“所以,我們得等歷史學小組的人做出他們的‘拉普拉斯的惡魔’之後才能開始研究,是嗎?”

“是啊。但很明顯,他們做不出來。至少兩年之內不可能做出來。”

“要不要試試機器翻譯呢?”莫妮卡說,“這方面的研究說不定能發揮我們兩個的長處。我們可以找幾種市面上常見的翻譯軟體,測試一些比較容易出錯的句子,你來判斷翻譯的結果是否準確,我來從演算法的角度分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

“聽起來倒是很可行。”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機器翻譯,甚至可以用深惡痛絕來形容。這方面的技術越是進步,就越讓我覺得自己花那麼多時間學習各種語言,都只是在做無用功。不過我願意接受她的提議。畢竟我要做的只是給機器翻譯的結果挑錯而已。

挑錯,我還是很樂意做的。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莫妮卡補上了一句我最不願聽到的話:

“我們的研究說不定能推動機器翻譯的進步,好讓它儘快徹底取代人工翻譯。”

3

“你是說,莫妮卡這些年都在做沒有固定工資的臨時講師?”艾瑪問道。她的肩膀顫抖不已,還時不時刻意避開對方的視線,我看得出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憤怒。

“布里頓小姐給本科生開了幾門課,聽課費足夠支撐她的生活。而且你應該也知道,她出身於一個很有名望的家族。我們並不認為她會為經濟狀況而苦惱。”

“但是,這太委屈她了。莫妮卡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優秀的計算語言學家……”

“我們以前也這麼以為。我們聘用她,是因為她的博士論文為抽象釋義設計了一套全新的數學工具。”

“那你們為什麼不肯給她一個正式的教職呢?”

“因為她沒有繼續那項研究。直到現在,她的那套數學工具在應用上取得的進展幾乎為零。我們也勸過她,但她似乎沒打算推進這方面的研究。”主任隔著一張辦公桌聳了聳肩,“事實上,布里頓小姐來到伯明翰之後就沒有提交過新的論文,哪怕一篇,也從不出席任何學術會議。為本科生上課也只是照本宣科,經常有學生投訴她。沒有課的時候,她從來不到學校來。最不可思議的是,她從未申請使用任何實驗裝置,包括高速計算機。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她並沒有從事相關研究。”

“不,”艾瑪捂著額頭,像得了重感冒的病人一樣大口吞吐著空氣,我坐在她旁邊都能清晰地聽到她愈發急促的喘息聲。“你們肯定猜錯了。她一定是在做更加基礎性的研究——這才是她的專長。很多數學研究只要有一支筆和足夠多的紙就可以做了。”

“索弗羅尼茨基教授,那是古典主義時代的數學。現在很少有數學家不借助機器證明來完成自己的工作。更何況在我們研究所……”

聽到這裡艾瑪終於忍無可忍了。

她站了起來,“我不知道你具體做的是哪方面的研究,也沒興趣知道。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你肯定理解不了莫妮卡的研究。她的博士論文是建立在範疇論的基礎上的。範疇論被髮明出來的時候,計算機還有幾十噸重呢。”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數學研究要一直停留在那個時代的水平,而且我們這裡也不是數學系。”

“我不是來和你討論學術問題的,柯曾先生。”艾瑪以儘可能禮貌的方式把雙手按在了辦公桌上,“我只想知道,莫妮卡·布里頓在這裡過得怎麼樣……”

“你現在已經知道了。”

“是啊,我已經知道了。這裡沒有人能理解她的研究。”

“她也沒有尋求我們的理解。我們甚至不知道她在研究什麼。”主任一臉無辜地看著怒視自己的艾瑪,“也許讀了她的那篇論文就能知道答案。但是我們還沒來得及看。你知道的,當職員出了那種事之後,總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雖說只是個臨時講師……”

他徹底激怒了艾瑪。

她搖了搖頭,轉身朝門口走去。我也追了過去。有嘆息聲從我們身後傳來。艾瑪握著門把手,卻沒有立刻按下去。她轉過頭說:

“對了,柯曾先生,請把那篇論文發到我的郵箱。郵箱地址可以在加州理工的網站上查到。”

“關於那篇被皇家特許語言學會退稿的論文……”

“退稿?”艾瑪鬆開手,把身子完全轉向主任那邊,“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上午接到了學會的聯絡。他們說前幾天剛剛駁回了她的論文。”

“所以,這就是她自殺的理由?”

“也許吧,但是,”主任停頓了片刻,“一個合格的學者不會因為這點兒刺激就想不開的。”

“莫妮卡可不是你這樣的‘合格學者’,柯曾先生。”艾瑪說,“她是個天才。”

說完這句話,艾瑪就推開門走了出去。

我一路追著她走出那座二十面體建築,穿過一片草坪,她在一棵懸鈴木下的長椅上癱坐了下來。我也坐在了她旁邊。

草坪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臺自動剪草機在緩緩爬行。

“我是不是又搞砸了?”她把頭枕在長椅的靠背上,仰望著掛滿枯葉的樹枝,問道。

“這樣才比較像你。”我說。

身為當代最知名的計算語言學家,艾瑪似乎並不太擅長用自然語言與人打交道。不過從莫妮卡的上司剛剛的種種表現來看,這在學術界似乎是種很普遍的現象。難怪早在十幾年前,我就聽她們抱怨說,情感計算一直是這個學科發展最緩慢的領域。

“我要給學會寫封郵件,問問這是怎麼回事。”

說著,艾瑪從旅行提包裡取出被壓縮到軟木塞大小的最新款卷軸電腦。只要把手指按在頂端,透過指紋識別之後,電腦就會自動伸展並僵硬化。或許我也應該把那臺CPE958淘汰掉了。她開始錄製語音郵件之後不久,那臺自動剪草機爬到了她腳邊,伴隨著巨大的噪音。艾瑪一腳將剪草機踢翻在地,這或許是個無意識的行為。剪草機像一隻被掀翻了的烏龜,只能躺在原地,噪音卻絲毫沒有減少。無奈之下,我只好起身把剪草機搬到了稍遠一點的地方。

當我回到艾瑪身邊時,她已經錄完了郵件。

後來艾瑪叫了一輛雙人車廂的計程車。上車之後我問起她的近況。她說Pasithea系統近期還會有一次重要更新,即便是那些語焉不詳的描寫,也能透過語境測算、藉助龐大的時代資料庫來實現視覺生成。於本世紀初開始在日本和中文圈流行的角色小說一直是Pasithea系統最不擅長處理的文字——與之相對的是那些充斥著冗長描寫的十九世紀英國小說,3。0版之前的系統幾乎只對這類書奏效——而預計在明年四月釋出的新版本里,這類缺少場景描寫的文字將不再是什麼難題,系統能毫無障礙地將其生成為影片或虛擬空間。

後來計程車駛上了城際高速軌道,艾瑪收到了一封郵件,她取出電腦看了起來,我們便沒再聊下去。等車下了軌道,堵在西敏市狹窄的街道上時,她才再次開口:

“我還在繼續研究Hesiod系統。不是BHL集團的專案,是我自己的興趣。”

“集團不贊同你繼續升級那個系統嗎?”

“他們覺得試用版已經夠用了。”她說,“我沒法說服他們,好在研究這些也不需要太多經費,就當是業餘消遣吧。Pasithea系統需要一個與之相配套的描述系統,能自動生成各種圖片、影片,以及虛擬空間的文字描述,現在的這個系統還遠遠不夠。”

“我們公司賣的遊戲改編小說都是拿試用版做出來的。有些我還潤色過。”

“但現在的Pasithea系統能夠對各種文章風格進行計算,從而生成截然不同的視覺效果。這個過程現在還是不可逆的。如果把Pasithea系統生成出的虛擬空間,拿給Hesiod系統去生成文字描述,再用這些文字描述重新生成虛擬空間,會得到截然不同的結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就像是用五十年前的翻譯軟體,把英文翻成法文再翻譯回來,只能得到不知所云的句子。是這種感覺嗎?”

“就是這種感覺。重新生成的虛擬空間會簡陋很多。”艾瑪隨手擺弄著車上的投影眼鏡。配備在車上的投影眼鏡是便宜貨,裡面只儲存了不到一百個虛擬空間,解析度也很低。“我希望這個過程是可逆的。這對我們繼續升級Pasithea系統會很有幫助。但集團高層並不這麼認為。他們覺得升級Hesiod系統沒什麼商業價值。”

“也許我的上司會有點興趣。不試著向出版公司尋求贊助嗎?”

“算了吧。”她把投影眼鏡掛了回去,又搖了搖頭,“出版公司都太窮了。”

車停在艾瑪下榻的酒店門口,不過她並沒有急著辦理入住手續。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義大利餐廳。回想起來,當初在基金會的食堂,莫妮卡每次都會點同一款義大利麵。蒜茸、辣椒和橄欖油,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似乎很能激發莫妮卡的靈感。有不少解決方案都是她在餐桌上忽然想到的。

湊巧的是,這三樣食材艾瑪都不喜歡。

對於莫妮卡的死,我還是沒有什麼切實的感覺。也許等明天參加了她的葬禮、看到她的遺容之後才能接受這個事實。僅僅是吃她喜歡的義大利麵,反而會讓我有一種她還活在世上某個地方的錯覺,甚至期待著某一天能與她共進午餐——就像以前那樣。

我本打算送艾瑪回酒店之後就回去,卻被她挽留了下來。

身為一個坐擁數十項專利的學者,艾瑪自然有住進頂級套房的條件。而且我敢肯定,房間一定是她的助手為她訂的,她從未看過照片。乘電梯到頂樓時,艾瑪還在擔心只有一張床要怎麼睡下兩個人,走進房間卻發現那張床至少能供四個人安睡。

我很少有出差的機會,偶爾去法國分公司出差時,會特地選不帶自動化裝置的傳統旅店。自動化裝置雖然方便,卻免不了留下各種記錄,這讓我感覺自己正被服務系統監視著。也曾有過這方面的報道,說一些主打自動化裝置的旅店會記錄住客的身體資訊,甚至偷拍他們的一舉一動讓系統進行分析。

這個套間也安裝了自動化裝置,不過是可以關掉的。我按下了關閉鍵。

“從浴缸裡站起來的時候,有根機械臂伸出來把毛巾遞給你,不覺得很噁心嗎?”我向艾瑪解釋說,“就好像系統知道你剛剛洗完澡一樣。”

“這個原理倒是挺簡單的。不過你說得沒錯,系統需要捕捉到你的動作才能做出這些反應。我也不太喜歡自動化裝置。它們有時候太敏感了。給人發語音郵件時,說到某些單詞都能觸發一系列指令。所以我叮囑過克里斯蒂娜,一定要訂能關掉自動化裝置的房間。”

她換上拖鞋,掛好大衣,在沙發上坐下,又從旅行提包裡取出經過壓縮的卷軸電腦,但並沒有讓它伸展開,只是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我正準備坐到她左邊,卻見她向左一倒,上身全都側躺在了沙發上。

“你沒有參與過相關的研究嗎?”

“也參與過。以前幫某個連鎖酒店設計了一套能與客人對話的人工智慧系統。那個系統試用了一段時間後就開始爆粗口,還會把上一個住客的事情說給下一個住客聽,甚至會模仿做愛的聲音,沒過多久酒店的經營者就關掉了說話的功能,只剩下語音識別的部分。”

“一個人住在酒店裡,自動化系統忽然開始跟你說話,聽起來也挺嚇人的。”

“是挺嚇人的。在那個專案裡,我一開始用了一個比較厲害的語音合成器,能模仿出很逼真的聲音,結果試用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很可怕,就好像房間裡有個陌生人一樣。我只好換了一個二十年前的合成器,做出來的聲音一點語調也沒有,反而能讓人覺得比較安全。”

“所以結論就是,不說話最好,如果一定要說話也不能太逼真?”

“對,就是這麼回事。最新的語音合成技術很少投入應用。因為會讓人害怕。同理,就算有人開發了特別逼真的機器人,也一定不會有銷路。”說到這裡,艾瑪坐了起來,“我先去洗個澡。”

說著,她起身朝浴室走去,又在門口停了下來。扭過頭來交代了一句“如果我的卷軸電腦響了,不用管它,只是郵件通知而已”。說完這句話,她就走進去關上了門。大約一分鐘之後,浴室裡響起了水聲。

我從包裡取出袖珍閱讀器,讀起了一位瑞士的德語作家的新作。幾年前潤色過這位作家的處女作,印象很深。結果那本書在英國的銷售成績不太理想,從此之後再沒有哪家出版社打算引進他的小說。上週剛剛發售的這本《納沙泰爾湖畔的牧羊人》,寫的是裴斯泰洛齊的教育事業。我剛剛讀到他興建孤兒院的部分。可以想見,這本書被引進到英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水聲仍斷斷續續地從浴室那邊傳來,然後我聽到了一段屬七和絃的琶音——是艾瑪的卷軸電腦響了。我沒有理會,繼續讀那本書,又讀了大約三百行,身著白色浴袍的艾瑪從浴室裡走了出來。

見她的頭髮還在不斷滴水,我便很自覺地找到了吹風機,遞給了她。

艾瑪放下吹風機時,我忽然想起剛剛聽到的屬七和絃,跟她提了一句:“剛才你的電腦好像響了一下”。

“應該是伯明翰大學的人把莫妮卡的論文發過來了。”說著,她把手伸向卷軸電腦。

“那我也去洗澡了。”

我來到浴室門口,只見裡面有個大得出奇的浴缸——不,或許應該說是浴池才對。莫妮卡脫下的衣服全都放在進門處的筐裡。鏡子旁邊掛著一件浴袍,還有沒用過的毛巾。

“開什麼玩笑!”

聽到艾瑪充滿怒火的自言自語,我轉過身去,卻見她抱起已經僵硬化的卷軸電腦,把它狠狠地丟向地面。受到衝擊之後,電腦立刻柔軟化地收縮了起來。

我過去撿起收縮成軟木塞大小的電腦,來到艾瑪身邊,準備等她情緒平復下來再把電腦遞給她。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中仍滿是怒意,嘴角不停地抽搐著。

“伯明翰大學的人說了什麼?”

“不是大學的人,”她搖了搖頭,“是語言學會的人發來的郵件。他們解釋了為什麼會駁回莫妮卡的論文。這太荒謬了。他們僅僅是用墓碑系統檢驗了莫妮卡的論文,就認定她的證明不能成立……”

“墓碑系統?”

“三一學院的人開發的人工智慧。能用來檢驗數學證明是否成立。現在很多學術期刊都在用這套系統。”艾瑪沮喪地說,“其實我早就猜到了。七百多頁的論文,這麼快就被駁回了,肯定不是人工檢驗的。”

“為什麼要靠電腦來檢驗呢?他們也太不負責任了。”

“不能全怪他們。莫妮卡的論文太長了,還用了很多全新的數學工具。她的博士論文就已經很艱澀難懂了。我不知道這次她具體用了什麼方法,但我能想象,要掌握她使用的數學工具肯定要花費不少時間,我的話至少也要一兩年。語言學會應該沒幾個人精通離散範疇理論,可能需要更多時間來學習這些知識,然後才能開始檢驗,而檢驗的過程也絕對不輕鬆。我還聽說有一些解析數論方面的論文,人工檢驗需要十年以上的時間,所以三一學院的人才開發了這個系統。”

“莫妮卡的論文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這就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她揉搓著太陽穴,說道,“學會的人沒有說明理由。實際上,墓碑系統也沒有給出理由。它只是判定論文不能成立。”

“沒有給出理由?不能檢視判定的過程嗎?”

“很遺憾,不能。墓碑系統沒有可解釋性。如果強行解讀,可能會花費很多時間——比人工檢驗莫妮卡的論文所需時間還要久。”

說到這裡,艾瑪垂下頭嘆了一口氣。

我坐下,把卷軸式電腦放在了她的掌心。

“墓碑系統是一個‘黑箱’。他們只是把莫妮卡的論文輸入到裡面,而墓碑系統給出了一個結論。然後他們相信了這個結論,駁回了那篇論文。沒人知道論文到底錯在哪裡。不,說不定論文是對的,只是它太複雜了,無法在多項式時間內檢驗,這種情況下墓碑系統也有可能會判定論文不能成立……”

艾瑪鬆開手,電腦滑落到沙發上,並向著靠背與坐墊之間的縫隙滾去。她轉過臉來,直視著我的眼睛補了一句:

“……也許就是那個‘黑箱’害死了莫妮卡。”

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憶。”

4

因為“黑箱”難題,我和莫妮卡關於機器翻譯的研究一個學期不到就碰了壁。

起初一切還很順利。我們分析了上世紀的幾種商業翻譯軟體。這些軟體的原理大多很簡單,連我也能理解。無非是先將一個句子拆解成一個個片語,再根據辭典把這些片語翻成目標語言,然後根據目標語言的句法規則將片語重新組合,就得到了翻譯的結果。這種方法對於簡單的句子尚能勝任,當使用它翻譯一些習語時,總是免不了要鬧笑話,因為目標語言中可能並沒有類似的表述。

對此,一些翻譯軟體開發者想了一些對策,比如說為專有名詞、習語和固定的表達方式建立語料庫,軟體進行翻譯時會先檢索語料庫中是否有匹配的內容。這樣的做法的確讓翻譯的準度和流暢性都有所提高。但是,詞義消歧仍是一個難題。特別是當一個詞在源語言和目標語言中並不等價的時候,就會引出很多麻煩來。

一個最常被舉到的例子是英語的“sheep”和法語的“mouton”。在英語裡,“sheep”指的是綿羊,而法語的“mouton”不僅可以指“綿羊”,也可以指“羊肉”(mutton),兩個詞並不等價。為了檢驗一個翻譯軟體是否能有效地消除歧義,我會設計一個包含類似“mouton”這樣的單詞的法語句子,讓軟體生成英語的譯文。那些採用最傳統原理的軟體幾乎只會把“mouton”翻成“sheep”,而並不會考慮語義是否恰當。所以,有開發者設計了一套統計學方法來消除歧義。比較常見的方法是,先製作兩種語言的平行語料庫,然後進行統計,從而發現“mouton”和草地、牧羊犬或羊毛等詞一起出現時,一般要翻譯成“sheep”;而與表示吃或烹飪的動詞出現在一起時,則要翻譯成“mutton”。

之後莫妮卡又分析了一些本世紀初的機器翻譯軟體。有些軟體使用了大量的統計學方法,透過隱變數和對數線性模型來實現翻譯(這些術語都是莫妮卡告訴我的,我也不確定自己的表述是否準確)。這部分的工作我幾乎沒有參與。她試圖教會我線性代數的基本知識,我也努力了一番,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有一天,她把倫敦大學的一位講師請到了會議室,向她請教了一些高維空間中的線性不可分問題。而我能做的,只是站在一邊泡紅茶罷了。

我們在一個學期之內測試了2013年以前所有重要的翻譯軟體。因為莫妮卡也懂一點法語,所以著重測試的是英法互譯的部分。她總能很清晰地解釋為什麼這些軟體在面對一些句子時,能或不能派上用場。然而,真正棘手的是在那以後被開發的軟體,它們幾乎都採用了深度學習的技術。和以往一樣,我們做了一些英法互譯的測試,記錄並分析翻譯的結果。然而,莫妮卡卻發現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析結果,所有的過程都是在隱藏層完成的。解釋具體的翻譯機制,顯然已經超出了她的知識範圍。

“我現在能確定,某類神經網路結構比另外一些更有效,能提高翻譯的精準度。引入了注意力機制之後能降低梯度消失的風險。但是,我無法解釋翻譯工作是怎樣在隱藏層裡完成的。這些翻譯軟體對於我們來說,只是一個個‘黑箱’。”

“抱歉,我不太明白。”

“沒關係,我也不明白。”坐在我對面的莫妮卡搖了搖頭,“而且這還只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深度學習。後來蘇黎世聯邦理工的一個團隊,設計了一套馬里亞納學習的演算法,能讓人工智慧根據需要實時修改自己的神經網路,以往能實現視覺化的神經網路模型,現在也都變成了隱藏層,而很多具體的運算更是在隱藏層中的隱藏層裡完成的。最新的機器翻譯軟體都採用了這套機制。據說能極大地提高精準度,還能徹底解決梯度消失的難題,而代價也不過是完全犧牲了可解釋性。我沒有辦法分析它,任何人都沒有辦法。”

“這也就意味著……”

“我們可能要換個課題了。”她說,“對不起,朱迪,都怪我低估了這個課題的難度,害得你和我一起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我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說簡單的句法理論和語義學的初級知識,當然,還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種名叫線性代數的學科,而matrix①一詞在子宮之外還有別的意思,“這些知識就算換一個課題應該也能派上用場。”

之後,我們用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討論未來該研究些什麼。結論大概是,她的強項在計算機技術,而我的強項在歷史語言學,我們應該在這兩者之間找個連線點。於是我提議說,或許我們可以運用計算機科學來構擬古代語言。對於這個提議,莫妮卡未置可否,說出口之後我也感到有些欠妥。這的確是個很有挑戰性的課題,也能發揮我們各自的長處,但它似乎沒有什麼應用價值。但是,或許會有哪個電影或遊戲需要讓角色講幾句盧維語或瑟羅尼亞語,誰知道呢……

就在這個時候,小會議室的門被粗暴地推開了,走進來了一個看起來和我們同齡的女生。

她有一頭略顯黯淡的金色短髮和一張輪廓鮮明的臉。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帽衫和一條緊身牛仔褲。帽衫正中間有個紅色的字母“A”,看來她和設計這件衣服的人都沒有讀過霍桑。那個女生又向前走了幾步,我才看清楚她眼睛的顏色——灰色之中有一點點藍,就像英格蘭隨處可見的天空一樣。

“這裡是語言學小組嗎?”她問,又回過頭去,像是想要確認一下貼在門上的那張紙,然而門已經自動關上了,“我應該沒找錯地方吧?”

“你沒找錯。”莫妮卡站了起來,“找我們有什麼事情嗎?”

“能不能讓我加入你們?我受不了機器學習小組的那群人了。”

“他們做了什麼?”

莫妮卡示意她坐下,她卻仍站在原處。

“問題不在於他們做了什麼,而在於想做什麼。我真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想開發一個能自動證明所有圖論問題的人工智慧。這簡直太可笑了,就像到了十九世紀末還有人想造個永動機一樣。”她的語速很快,“我敢賭五千英鎊,他們肯定沒聽說過希爾伯特計劃①。”

“我可不準備跟你賭,因為我也這麼認為。”莫妮卡微笑著說,“我們該怎麼稱呼你?”

“艾瑪·索弗羅尼茨基。”她說,“叫我艾瑪就可以了。”

“你有一個很顯眼的姓氏。”

就在那一年,三一學院數學系的索弗羅尼茨基教授因為解決了某個數論難題而被冊封為勳爵。當時媒體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所以即便是我這種古典文法學校的學生也聽說過他。

“機器學習小組的人也問我說,尼古拉·索弗羅尼茨基是不是我父親。”她走向莫妮卡旁邊的椅子,兩個人一起坐了下來,“可惜不是,我父親只是個普通的醫生。”

“但這的確是個在英國很罕見的姓氏。”

“這倒也是。除了我家和尼古拉伯父一家,我還沒遇到過別的姓索弗羅尼茨基的人呢。”

“索弗羅尼茨基爵士是你伯父?”

“是啊,”她輕描淡寫地說,“但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雖然是他侄女,很多想法都跟他不一樣的。我可不是布林巴基學派②的信徒,也沒打算做純數學研究。所以,我能加入你們嗎?”

“我倒是沒什麼意見。”莫妮卡看向我這邊,“朱迪,你覺得呢?”

“我也沒什麼意見。”我說,“不過,索弗羅尼茨基小姐,我們現在遇到了一些麻煩,可能要換個課題重新做起。”

“那不是正好嗎?”幾分鐘前才剛剛闖入這間會議室的艾瑪理直氣壯地說,“我來幫大家想個新課題好了。”

聽她這麼說,莫妮卡在一旁苦笑著搖了搖頭。

5

莫妮卡的葬禮在市郊的一片墓地舉行。這片墓地是幾年前為緩和倫敦的墓地短缺而開闢出來的,開發者還很負責任地在不遠處建了一個小教堂。在那間教堂供職的神職人員,每天的工作大抵就是在葬禮上朗讀那套重複的祈禱詞。

如果我如父母所期望的那樣去讀了神學院,說不定也正做著類似的工作。

在牧師唸完祈禱詞後,艾瑪作為同行和友人代表,做了一段簡短的演講:

“莫妮卡和我一樣,都是在最純真的好奇心的驅使之下,走上科學之路的。只不過,她所選擇的道路更泥濘、孤獨且令人絕望。在她生前,或許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徹底理解她的研究。但我相信,在她留給我們為數不多的幾篇論文裡,一定埋藏著種種窮極人類智慧的思考。而這也是一個為科學獻身的人應有的姿態:即便不被人理解,乃至遭到不公正的對待,也要孤身一人追求真理,哪怕那真理也像自己一樣遭到了世人的誤解與輕視。沒人有資格譴責她說,她怎麼沒走完自己選擇的道路。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讚歎,在如此艱難的處境之中,她竟然能走到這一步……”

艾瑪在哽咽中結束了這段話。

和莫妮卡相比,艾瑪要幸運太多了。她在加州理工學院攻讀博士時就得到了BHL集團的贊助,開始著手研發Pasithea系統。Pasithea系統並不是第一款可以同時從文字生成影片與虛擬空間的軟體。當時,一家日本企業研發的Shinkiro系統佔據壟斷地位(時至今日,該系統在生成漫畫和動畫方面仍有其優勢),而Pasithea系統的最初幾個版本也談不上成功。不過從3。0版開始,Pasithea系統就逐漸佔領了全球市場。關於Pasithea系統成功的原因,有不少媒體做過分析。這些分析文章至少在一點上達成了一致,那就是艾瑪功不可沒。她為Pasithea系統設計的纖維叢神經網路,已成為馬里亞納學習的經典範本。

或許在面對莫妮卡時,艾瑪心裡多少有些負罪感。儘管莫妮卡的懷才不遇並不是她的責任。伯明翰大學沒有派人來參加葬禮,皇家特許語言學會也沒有。在這個場合能代表學術界的人,就只有艾瑪一個人。

到場的還有幾位是莫妮卡在伊迪絲中學的同學,她們大多在政府部門供職,也有一位和艾瑪的父親是同行。有個負責調查莫妮卡之死的中年警員也來到了墓地,站在離我們稍遠的一塊墓碑旁抽著煙。

他在葬禮結束之後來叫住了我和艾瑪。

“你們是她中學時代的朋友嗎?”他問。見我們點頭,他從口袋裡取出幾張照片,拿給我們看,“對這個東西有印象嗎?”

第一張照片聚焦於一箇舊式的月牙形介面,直到十年前移動儲存裝置如果要接到電腦上,一般都是透過這樣的介面。第二張照片是個鈴鐺形的透明容器,容器的邊緣處有兩個小孔。在照片一角出現了上一張照片裡的月牙形介面。透明容器和介面的尺寸相近。

“我見過這個東西,是SYNE。”艾瑪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她又把頭轉向我,“朱迪,你還記得嗎?就是我們跟莫妮卡一起去Mag Mell買的那個液體硬碟。”

“那個綠色的液體硬碟?”我努力回想著,“好像確實是這個形狀。”

那是一家韓國企業開發的液體硬碟,相比以往那些笨重的液體硬碟更小巧精緻,也能儲存更多內容。艾瑪說的SYNE是整個系列的統稱。這家公司發售的所有液體硬碟,都是用寶石的名字命名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和莫妮卡一起去買的那款綠色的,應該是“玉髓”系列的Chrysoprase。當時我們的課題剛剛有了些進展,需要儲存大量資料,所以莫妮卡提議一起去買個移動儲存裝置。她之前看中了“玉髓”系列的另一款,紅色的Carnelian。但那款因為太受歡迎,在網路商店上已經賣斷了貨,所以她決定去Mag Mell碰碰運氣。然而那邊的店裡也沒貨了,無奈之下她只好買了綠色的Chrysoprase。

聽艾瑪說,液態儲存裝置並不是什麼新技術,早在本世紀初就有個美國的團隊研究出了其中的原理。但真正大規模投入應用是在三十年代末。當時那家韓國企業的團隊發現了一種記憶性粒子,能在種種流體運動中保持幾何結構的不變性,而這種結構又可以透過脈衝來進行編輯。基於這種原理,他們開發了第一代SYNE——有一聽可樂那麼大的液體硬碟。

在整個四十年代,SYNE不斷進化,慢慢開始流行。做工水平也在“玉髓”系列達到了頂峰。那個時候,我還時常在學校裡遇到把SYNE掛在脖子上當裝飾的女生。

也差不多是在那個時候,有人發現SYNE所使用的記憶性粒子在自然中也微量存在。於是萊頓大學的一個本科生突發奇想,設計了一個能在任何液體中識別記憶性粒子的裝置,還把它拿到網上販賣。很顯然,從SYNE的溶液之外的液體裡,只能提取出隨機的、毫無意義的資訊。這個本來沒有什麼應用價值的發明,被一些生態主義藝術家看中了。他們用這個裝置提取各種液體中的記憶性粒子,將那些資訊編輯成影象、音訊乃至文字。我曾經看過一個展覽,有人從世界各地被汙染的河流裡採集水樣,再從裡面提取資訊,把資訊編輯成圖片。因為一些重金屬會干擾記憶性粒子的分佈,所以不同型別的汙染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影象。我只記得由亞馬遜流域被汞汙染過的水生成的圖片是無規則的橙色條紋,而中國內陸被鎳汙染過的水則會生成深藍色的背景和粉紅色的噪點。更有趣的實驗來自那些音樂家。一位義大利的偶然主義作曲家把二十毫升的可口可樂放進了那個裝置裡,從而誕生了一段不那麼刺耳的噪音(有些像金蛉子的叫聲)。後來,可口可樂集團買下了那段音訊,還把它用進了電視廣告。某個搖滾明星的嘗試要更大膽一些,他把自己的動脈血混在酒精裡,從裡面提取了音訊,並在千禧球場開演唱會時,用數百個音箱播放給觀眾聽。

“玉髓”系列大獲成功之後,那家公司又推出了“生辰石”系列。他們計劃用一年的時間推出十二款SYNE,樣式分別參考十二個月份的生辰石。然而,就在八月的“橄欖石”剛剛發售之際,中國的一家企業開發了超限儲存技術。不久之後,採用這種新技術的第一代“阿萊夫”上市了,而“生辰石”也成了SYNE的最後一套系列產品。

如今,恐怕已經沒有哪臺電腦能插入月牙形介面、讀取SYNE裡儲存的資訊了。

“當時她在這個硬盤裡存了些什麼,你們有印象嗎?”警員問道。

“研究的資料……”艾瑪回答說,“我們當時在參加青少年學術基金會的專案,一起做著有關人工語言的研究。莫妮卡應該把所有的實驗資料都存在裡面了。”

那個時候,在艾瑪的提議下,我們開始開發能隨機生成人工語言的軟體。

這個工作並不難完成,只要設計好音系、構詞法和句法就基本完成了。後面只是一遍遍測試做一些小修小補的工作而已。實際上,當時只要付五英鎊就能在網上下載一個這方面的軟體,大多都還自帶語音生成功能,很多遊戲開發者都會使用這類軟體給角色配音。

我們先開發的是能生成黏著語的軟體,因為這類語言的句法規則比較容易構建。這項工作只用了不到兩週的時間。緊接著是屈折語,這次也只用了一個月。而設計生成孤立語的軟體時稍微遇到了一點麻煩,導致我們最後暫時放棄了孤立語和多式綜合語。

不過,開發人工語言生成軟體只是艾瑪計劃的第一步。她真正的目標是用隨機生成人工語言來建立一套生態系統模型。於是我們設計了“薩丕爾大陸”和“博厄斯群島”兩個相對獨立的系統,為這些語言建立位置關係,然後讓它們遵循某種規則相互影響,同時還讓一些語言在某個階段遵循格里姆定律、維爾納定律或格拉斯曼定律等規則進行演變,再讓一些語言分裂出若干種方言。到了合適的時候,大陸和群島之間也會建立起聯絡。

從第四次試驗開始,莫妮卡設計了一系列模擬政治經濟因素的引數,讓語言之間的相互影響變得更復雜。有些語言會因為強勢的政治經濟因素而輻射影響周邊所有語言,也有些語言會逐漸消亡,最終只在其他語言裡保留一兩個單詞或詞根。

在我們進行的四十次試驗中,超過半數的情況下會產生出帶有孤立語或多式綜合語性質的新語言。

莫妮卡和艾瑪在這項研究中學到了什麼我不太清楚,我倒是透過觀察這些人工語言的演變,寫了兩篇有關克里奧爾語產生過程的論文。最後,我們各自向基金會提交了研究成果,還把最終產生的人工語言裡最複雜的幾種賣給了一家遊戲公司,用那筆錢一起去了趟蘇格蘭。

專案結束之後,莫妮卡把所有的實驗資料都儲存在了SYNE裡面,我不知道艾瑪有沒有備份。

“為什麼問這個?莫妮卡捲進了什麼你們正在調查的案件嗎?”

“不,就是隨便問問。我負責調查她的自殺,也差不多該結案了。”警員將照片收回口袋裡,補了一句,“莫妮卡·布里頓是喝下SYNE的溶液自殺的。”

(未完待續)

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憶。”

作家檔案

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憶。”

陸秋槎,1988年生,復旦大學古籍所古典文獻學專業碩士畢業。現旅居日本金澤。

陸秋槎是一位推理小說作家,獲得過第二屆“華文推理大獎賽”最佳新人獎,著有推理長篇《元年春之祭》《當且僅當雪是白的》《櫻草忌》和短篇集《文學少女對數學少女》。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越南文,其中《元年春之祭》入圍日本年末四大推理類榜單,並獲書店大獎(翻譯部門)第二名。

《沒有顏色的綠》是陸秋槎的科幻處女作。小說融合了推理小說的元素,提出了關於人工智慧未來的一種灰暗猜想。

附: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獲獎名單釋出

2021年10月23日,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嘉年華在重慶大劇院·國際時尚釋出中心舉行。

在晚間的頒獎典禮上,組委會公佈了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獲獎名單。在此,對全體獲獎作者表示祝賀!

星雲獎始創於2010年,截止今日,已在北京、成都、重慶、太原、海南等地連續舉辦十二屆。星雲獎是一個從全球範圍內發掘、評選和獎勵優秀華語科幻作品、作者、翻譯者、評論者、繪畫者、出版者和相關從業者的公益性獎項,是華語科幻具有權威性和高級別的行業獎項。

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完整獲獎名單

2020年度長篇小說:

金獎:

《穿越土星環》謝雲寧

銀獎:

《白銀盡頭》七月

《重慶迷城:霧中詭事》E伯爵

《七國銀河:鎬京魅影》寶樹 阿缺

《小蘑菇》一十四洲

2020年度中篇小說:

金獎:

《去他的時間盡頭》程婧波

銀獎:

《愛因斯坦的詛咒》灰狐

《沒有顏色的綠》陸秋槎

《隱形時代》滕野

《一座塵埃》永珍峰年

2020年度短篇小說:

金獎:

《〈2181序曲〉再版導言》顧適

銀獎:

《重慶提喻法》段子期

《春曉行動》墨熊

《所愛非人》陳茜

《新年禮物》韓松

2020年度翻譯作品:

金獎:

《交錯的世界:世界科幻圖史》[美]詹姆斯·岡恩 著 姜倩 譯

銀獎:

《菲利普·迪克傳》[美]安妮·R。迪克 著 金雪妮 譯

《鋼鐵海灘》[美]約翰·瓦利 著 仇春卉 譯

《黑暗掃描器》[美]菲利普·迪克 著 于娟娟 譯

《驚奇:科幻黃金時代四巨匠》[美]亞歷克·內瓦拉-李 著 孫亞南 譯

2020年度非虛構作品:

金獎:空缺

銀獎:

《科幻與高概念電影》鄭軍

《科幻創作中的設定與設定網路》劉洋

《〈流浪地球〉和〈這個男人來自地球〉除了都有地球,還有什麼共同點——或科幻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西夏

《馬克思與科學幻想》付昌義

《“十七年”科幻:從幻想到現實的中國速度》肖漢

2020年度評論:

金獎:

《誰都可以想象飛機,但只有科幻作家會想象飛行里程積分卡

——評〈世界雜貨店〉》姜振宇

銀獎:

《〈晉陽三尺雪〉:絲綢朋克與復古未來主義》

呂廣釗

《科幻創作的工程師思維——評〈莫比烏斯時空〉》三豐

《科幻的原力——〈交錯的世界——世界科幻圖史〉

中文版序》劉慈欣

《在鬼魅徘徊之地——重讀韓松〈醫院〉》鍾天意

2018-2020年度新星:

金獎:

段子期

銀獎:

白賁

分形橙子

蘇莞雯

趙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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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小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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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中國最佳科幻作品》丨人民文學出版社

第十二屆華語科幻星雲獎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憶。”

本書由《三體》出版人、《科幻世界》雜誌社副總編輯姚海軍主編,從散見於各類發表平臺的數百篇中短篇科幻小說中精心遴選14篇佳作,打造最權威、最具深度和廣度的科幻作品年選。一本年選,盡攬年度科幻奇境;一本年選,鐫刻中國科幻堅實足印。

收錄作品:《愛的小屋》陳楸帆;《時光的祝福》寶樹;《墓誌銘》楊晚晴;

明天就出發》辛維木;《沒有顏色的綠》陸秋槎;《傳譯》張蜀;《兔與鴨》慕明;《賽博魯斯》索何夫;《多加零》郭楓濤;《言蝶》晝溫;《曙光之前》查杉;《萊布尼茲的箱子》李維北;《見字如面》王元;《火星建築師》夏笳。

寶樹、阿缺

《七國銀河》

丨人民文學出版社

當一統銀河的周王朝神秘隕落,戰國七雄重現於群星之間。

直徑八萬光年的舞臺上,各國勾鬥紛爭,合縱連橫。多年後,一隻紅盒被周遊列國的年輕人發現,足以吞噬銀河的力量再度噴薄而出。一時間,秦魏之戰全面打響,多國傾力而出混戰其中,死亡的陰影籠罩整個銀河。

人類文明倖存的希望無比渺茫,而且盡數壓在四名年輕人的肩上。落魄的秦國王子、懷才不遇的魏國軍官、解放奴隸的義軍領袖、雲夢神殿的巫教聖女……他們將用自己的力量,撥開濃稠的星雲,觸及背後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