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我十歲，是生病的第三個年頭，也是病情惡化到最嚴重，休學在家的第三年。

可是這一年，我總會不停地想起1997年的夏天。

在家門口坑坑窪窪的泥路上一陣風似的往田野裡跑。

跟著哥哥去水田裡，把手伸進田埂上密密麻麻的小洞口，伸進去就抓出一隻小龍蝦，放到盆裡，活蹦亂跳的。

也像鄰家小姑娘一樣，穿紅豔豔的裙子，在院子裡轉圈圈，裙襬在空氣裡飛，像一隻蝴蝶扇動著翅膀，轉久了頭會暈，眼睛也花了，亮閃閃的星星在眼前亂晃。

我扶著奶奶的手，仰起頭，打著哈哈的朝她笑，奶奶也裂開嘴笑，眼角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起。

那幾年，我是一個多麼喜歡蹦蹦跳跳的姑娘啊，那幾年我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失去這樣最簡單的，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的最尋常的生活。

而那一病竟如此漫長。

十歲的時候，我覺得人生於我已到絕境。

我們一家六口人，我是全部的開銷，也是全部的負擔。

我時常在夜裡，聽見母親小聲啜泣。

也見過她在白日裡為我修剪指甲時，捧著我枯瘦如柴的腳板唸叨著：“怎麼就這麼瘦呢！”母親的眼睛很大，她說話的時候也從來不看我，只是自顧自的說，眼淚掉在空氣裡，那樣悄無聲息的不見了。

父親是一個沉默的男人，長得像奶奶，很瘦，面板黑黑的，這麼多年了，我從未見他胖過。

他常常在半夜裡起來，月亮還掛在天上，藉著些光亮，挑一擔子蔬菜去縣城裡賣。

天亮的時候甩著空擔子就回來了，從褲兜裡把錢零零散散的抓出來，放在房間的大櫃子上面。

聽母親說是陪嫁時的嫁妝，以前是大紅色的，現在年歲久了，紅漆已經脫落下去，露出木頭本來的顏色。

家裡人都知道，那些錢，皺皺巴巴的，零的，整的，每一張都是給我看病用的，給我買吃穿用的。

我喜歡的，他們從沒有省過。

2000年的農村，家家戶戶能吃穿，可還不夠富裕的。

凡事遇上些像我那樣子的大病，日子就會苦起來，沒有保險，人和人之間的聯絡也就僅限於村子周邊，再找不到人來幫助你。

我看見家庭裡每一個人的付出，而我衣食住行樣樣不能自理，最嚴重的時候我連拿起一雙筷子，吃一頓飯都要弄得滿頭大汗。

我躺在椅子上的時候，腦袋也歪下去了，所有人都以為我將要死掉。

一次，因為大姑姑拉了一下我的手，我便疼的眼淚直流，最後人家掏出20塊錢放到我懷裡才收場。

大家都笑，可是我知道，心裡的苦才是真實的。

是從一開始的怨恨，到痛苦，再看著自己的狼狽，一點一點走向絕望的。

我想那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的。

這一年，九月剛過，學堂又開課了。

每到下午五點鐘，外面的大馬路上面，從遠處來的，打鬧聲，歡快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地靠近我，又一點一點遠去。

總是由滿心期盼到滿心絕望，這更加堅定了我不想再活下去的想法，是的，不想再活下去，是我那段時間在腦海裡一直揮不掉的想法，最終將我所有的心意吞噬。

隔天早晨，和無數個往常一樣，母親將我收拾整潔，抱在院子裡的躺椅上，去農地裡幹活了。

天有些涼，雲層很厚，風在空氣裡湧動，院子裡有幾顆竹子開始往下掉黃透了的葉子，稀稀疏疏的好像掉不完似的。

奶奶是個愛乾淨的老人，拿著掃帚一遍一遍地掃，掃著掃著就掃到大馬路上去了。

她雖然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卻習慣在馬路邊站上好一會，不像平時會自顧自的講話，那一刻她就站在那裡，拄著掃帚，就安靜的站在那裡。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扶著兩邊的把手，站起來了，全身都疼。

起初是不知道怎麼把腳伸出去的，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過它們。

在反覆的試探後，才終於把右腳伸了出去。

全身都疼。

那一刻顧不上也不敢掉眼淚，眼淚一出來，視線就會模糊，人也容易在那一瞬間就脆弱下來。

我眨了幾下眼睛，把手抬起來，很突兀的支在空氣裡，僵硬的雙腿一點一點，一瘸一拐的往前面移。

移到靠牆的地方，雙手扶上去，才鬆下氣來，額頭上滲出汗，順著臉頰掉在水泥地上變成了小黑點，風一吹就帶走了。

我在房間門口的架子上，伸手拿起了一個棕色的玻璃瓶，裡面裝了鼠藥，黑色的瓶蓋擰的不緊，我拿到胸前開啟，那一刻，內心出奇的平靜。

藥水喝了一口，順著喉管流到胃裡，火辣辣的像夏天的太陽。

仰著的頭，眼睛的餘光透過玻璃窗戶，看見外面一簇竹子，在九月的風中，掛在枝頭的竹葉子，搖搖欲墜，像我此刻的生命，即將枯竭。

眼淚在那一瞬間奔洩而出，為病痛的折磨，為這不公的世界，為看不到的未來，為每一個人的付出。

很複雜的情緒，塞滿了我的腦子，又恨又氣，又痛苦又絕望。

我把瓶蓋擰上，把瓶子放回原處，靠著牆再一點一點移動回去，坐回到院子裡。

汗水浸透了衣衫，額頭和臉頰都掛著水珠子，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但我心裡知道，眼淚是溫熱的，是活著的生命。

過了一會奶奶拿著掃帚回來了。

風更大了，有些冷，臉上的水珠子也幹了，留下一行一行，像蝸牛爬過時的痕跡。

繃著的臉頰傳來細微的疼痛感，風把頭頂的雲吹散了，眼淚把眼睛清洗了一遍，世界看著開闊了些，是要比平時裡的天空更明淨。

奶奶從房間裡拿出來一條薄毯子蓋在我腿上，我看見她蒼蒼白髮，鼻頭一酸，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

我趕緊把頭埋到胸前。

在臨死的那一刻，因為恐懼和不甘而放棄的我，可是也不知道在往後漫長的日子裡該是怎樣去度過。

可能是物極必反，人在最困難的時候，往往也預示著一個新的開始。

又過了一週，小美來了，她是鄰居家的妹妹，小我兩歲。她是帶給我世界，同時也是把我帶進世界的人。

她讓我第一次接觸到了文字，給我的痛苦劃開一道口子。

我開始找到了一些自己能夠抓住的東西，去字裡行間感悟生活與生命，開始積極起來，配合做康復訓練。

是那些可愛的小東西，他們用了一種神奇的方式，將痛苦改變了模樣，還是那些經歷，卻變成了不讓人討厭的樣子。

身體還是以前的身體，可是心態就大不一樣了。寫作文當時成了我最愛的事情。可是除了寫自己的心情，其他都不懂，我開始看更多的書。

直到病情好轉返回學堂。

當人擁有了某種信念後，周遭的一切會發生潛在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人和人，人和物之間的相互感染。人的信念或者是心態，能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一個強大的信念往往在事態的走向上也起到關鍵作用。

文字於我的那一份情感是不言而喻，她厚重，親切，美好和無限。

我是從看新概念作文，到後面看很多雞湯文。

每天都在給自己打雞血，但是那種感覺很淺薄，就像是被人在灌輸一種思想，那樣並不真切的思想，永遠在不知疲倦的給人樹立信心，製造美好的遐想，但現實是很糟糕的，剛開始能讓人滿足，久而久之就會原形畢露，你本來的模樣依舊會暴露在陽光之下。

人只有從內心出發才能找到棲居。那些書看了一段時間，當然不是講書不好，也是好的，只是力量微弱，就像止痛藥，只能短暫的給你一些生活的信心，不能長久，次數多了，人就免疫了。

那時候寫的作文時常會被老師當作範文來唸，就連我拖著病痛折磨的身體往返在學校，也成了同學們的寫作素材，像身殘志堅，堅強勇敢，我的同學，我敬佩的人，總之可以寫很多。

這些，是我自以為那些年的生命裡異常珍貴著的，是我人生的全部驕傲和單薄的自信心的來源了。

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上了高中以後，人生經歷些許離別，曾經相互陪伴的好朋友在往後的日子裡久久不能相見，去到一個離家更遠的地方，沒有人再照顧。

這是我一段獨立成長的日子。

看著時節變遷，內心常常莫名生出一些感慨來。一次偶然的機會看到了素黑老師的書《一個人也不要怕》看第一眼書名的時候就喜歡了。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迷上了這類心性療養的書，能像藥物一樣，讓心上的口子逐漸癒合，並且在原來的地方長出新的肉來，長成堅硬的無堅不摧的盔甲。

我那時候就知道了，在最痛苦絕望的日子裡，陪伴我，不離不棄一路走過來的一家人，才是我這一生所擁有的最大的驕傲和財富，是我心底最柔軟的存在，是要把心裡的血肉剖開了放進去，是一生的軟肋，是痛，亦是愛，是我的力量。

人生給了我一場意外，而他們把全世界最好的愛都給了我。這些，於不幸中何其幸運。

我們啊，要從內心接納自己，接納自己的缺陷。

人也要去體驗痛苦，痛苦是生命的一部分，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將擁有。

如今想來，看過的書，好多已記不清細節，卻早已化在了我的靈魂裡。

遇到困難，大腦會自動開啟搜尋模式來應對，以一種最好的狀態來應對。

我漸漸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為什麼一定要看書？

每一個人都會大大小小經歷人生的磨難，那些磨難在歲月裡日積月累，如果不懂得釋放或者說利用它們，那麼遲早你的人生會被自己的磨難壓迫，吞噬，會讓你最終生出猙獰的面孔來。而讀書，書裡密密麻麻可愛的小東西，她很神奇，可以將你生活裡的磨難在時光裡造成堅硬的護身盔甲，保護自己，保護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同你一樣艱辛又一樣滿懷期待的人，你對生活的怨恨最終透過對文字的感悟變成了你對生活的慈悲。

我想，這是文字於我的意義。指引我走出困境，重獲新生，在往後更長久的歲月裡，一如既往成為我人生的導航，它治癒我也引導我去到人生更高更遠的地方，綻放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