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我要的家,是一直可以蓬勃生長、走進它就好像走進一個擁抱的家

我從高中起一個人在外生活,高中、大學、研究生,差不多十年。

人類打高中起會開始經歷一種離奇的叛逆,就是不想跟家待著,三句之內必定跟媽嗆嗆起來。因此我明明對世間險惡尚無半點了解,卻急不可耐地想要跟父母劃清界限、逃離他們眼及之處、出門在外假裝擺出一副老馬識途的老道蠢樣,還洋洋自得。

我媽是一個特別要強的女性。50後的媽媽們,經歷了數不清的苦日子,家裡外頭還要獨當一面,活得像個戰士,要強這種個性普遍植根於她們的血液當中。所以當我媽意識到我試圖擺脫在那個年齡她對我的完全掌控時,應該是很傷心和受挫的;每次我們吵架告一段落、雙方體力殆盡時,她總要反覆感慨:學校裡那麼多調皮搗蛋的學生都只服我管,但我卻管不了我的女兒(教師經典臺詞)。

我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他有時會這樣寬我媽的心,他說:你們當老師的,總有一個壞毛病,就是在家裡也把自己當老師、愛說教,角色轉換不過來,家哪兒是什麼講理的地方。

其實我知道媽媽不是的,她只是太愛我了,我們第一次做媽媽和女兒,青春期撞上更年期,表達愛的方式就是朝對方嘶吼。

這種狀況幾乎持續到我在英國讀書的日子,兩個人相距大幾千公里,那一通通明明是出於牽掛而打來的電話,最後都會無一例外地演變成吵架、理論和發毒誓,當時的室友們都為我激昂飽滿的情緒和洪亮且極具穿透力的音量所震驚(這可能是我現在氣血兩虧的根源)。但媽到底是媽,毒誓還熱乎著,就硬生生地關心我打工累不累、喝水量夠不夠、今天有沒有拉屎。

沒辦法,擱在過去同城時,她準保跟我冷戰十天半個月;但特殊時期,國際長途那麼貴,沒時間要強和等情緒過度了。現在想想,我媽養我時,真受了不少委屈。

那個時候,家是一個我很想念、但羞於說出真實感受、更不知道如何把這些感受告訴親人的存在。所以我們花了大量的時間用互相挑刺、找茬、講惡狠狠的話來表達愛,在賭氣和落淚中體會親人之間才會給你的傷害。

你不知好歹地從真正的家裡逃出來,然後在一個不像樣子的“家”裡療傷、自以為這種形式上的改變就是長大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像我這麼擰巴。

但在灰暗的留學生活中,有那麼幾點對我影響很深遠,其中之一就是英國人對於家的理解:他們把家視為一座城堡,雖然沒有護城河和吊橋,但仍舊讓人很難進入。這其中蘊含的居住哲學其實是:“他們都想住在帶有一小塊兒私人綠地的私人小盒子當中”,在城市中心也主動與世隔絕。

這種說法並沒有正兒八經地見諸於多少嚴肅文學作品中,但卻在相當數量的紀錄片、影視劇、真人秀和社會學家的調查研究小文中被一再“無意識”提及。

我曾看過一個展現英國人性格的系列紀錄片,內容非常好笑,是主持人就很多個圍繞著“家”的日常生活問題向不同社會階級、年齡、職業和收入水平的英國人提問,欲藉此來發現共存於廣大英國人民群眾性格中的共性。

主持人:如果你拐個彎兒就到家了、卻發現鄰居正在修剪草坪或者在花園裡忙東忙西時,你會怎麼做?

答:hmmmm……我會再拐回去等一等,在街角玩玩手機啥的。趁他偶爾回屋拿東西或者低頭忙活沒留意時趕快溜回家,這樣就用不著跟他說話了。

主持人:如果有客人來訪,你把他們迎進屋之後,寒暄時一定會說到哪句話?

答:親愛的,就把這兒當你家!但我心裡其實想:你敢把腿抬上茶几試試?

主持人:假使你們跟客人度過了一個特別投緣、相談甚歡的晚上,在吃甜品時會想要他們多留一會嗎?

答:絕對不。我會問對方要不要再喝一點咖啡或者茶,但期待ta說“今晚很愉快、但時間不早啦”。畢竟,我們還要在門口告別三十分鐘呢。

……

哈哈,現如今被看作典型社恐特徵的做派早就被英國人民滲入到生活的點點滴滴當中,而究其原因,基本上都擺脫不掉一個永恆的英式主題:尷尬。英國人比任何國家的人都有更豐富的尷尬潛能,也有熟練地把生活中的所有場景都置於尬聊的本事,所以他們更經常地處在對這種場景的焦慮和擔心中。

但恰恰是這種擔心,迫使他們特別珍視隱私,因為只要我回到家大門一關、精神上的吊橋一放,整座城堡就堅不可攻。不需要說話時再謙虛自嘲、一句裡抖五個機靈、時刻敏銳地洞察別人耍幽默時的弦外之音並以自貶的方式回報以同等的機智。只有在自己家,在親人身邊,英國人才能坦率地展露那曇花一現的真性情。

所以愛德華時期有那麼一句詩:德國人住在德國;羅馬人住在羅馬;土耳其人住在土耳其;而英國人住在自己的家裡。意思就是英國人把家視為跟國家一樣重要的存在。

當你身處異國並且願意深入進入到當地文化時,一定會被這種家園情結潛移默化地感染並堅定地影響。在英國,我們四個各懷迷茫的年輕人住到一塊兒,用同一把鑰匙開啟這四面牆圍起來的空間,遇事沒有退路,只能成為彼此最堅實的後盾、就地取材解決問題。

在那樣一個臨時的家裡,我們抱在一起嗷嗷哭過、為其中一個人的命運擔驚受怕、握緊雙手真誠祈禱過;我們深夜喝大後放下偽裝、歷數自己的種種失敗和王八蛋行為,感慨現在混得這個鳥樣兒、同時想從彼此口中聽到一些問題的肯定答案:比如二十八歲時能不能遇到意中人或者三十歲時應該事業有成了吧;當然,我們更會大力擁抱彼此、全情投入地準備佳餚一道道,打心眼兒裡為同伴取得的成就驕傲,淚眼婆娑的好像孃家人……

這都是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情感袒露,卻在它們發生時也悄悄地將我的認知改變,那就是:

當我們身邊有家人陪伴時,房子才能被稱為家;全世界有那麼多美妙的目的地,但只有家會賜予我們真正再出發的力量和溫暖。

所以回國後,我堪比浪子回頭,馬不停蹄地搬回父母的住處,並且迅速走向另一極端:化身人形502一直膩歪到現在都不肯搬離,哪怕我媽近在咫尺地跟我同坐在一條沙發上,我也要時不時起身捧著她臉親、掛在她身上問我是不是她全世界最愛的人,直到媽罵我是神經病。

我離開父母太久了,想要把缺失的時光都補回來;

如果說留學教會了我什麼,那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家的力量。

在這個空間內你可以無需感到羞恥地向親人展露脆弱、表達愛,並且常常表達愛。

六七年前我媽曾一度受不了如此乖巧孝順的新女兒,慫恿我快些買房搬出去,我的應對方式則是充耳不聞、能拖就拖,直到有一天她架著我走向樓下的售樓處登記。彼時北京有一個自住房專案就落在門頭溝,據我家直線距離三公里,堪稱完美的既有自己獨立空間、又隨時可以與父母互相照應的居住模式。

本來自住房專案對申請人有諸多條條框框的限制,我根本沒寄予希望,但售樓處的哥們兒捧著我不情不願的申請表大肆讚美:您這個條件太好了!大齡、沒結婚、名下無房、還是門頭溝本地人,非常有競爭優勢啊!

我跟我媽面面相覷哈哈大笑,傳統世俗觀念裡我所有人生中的“失敗”都在這一刻轉化為雄厚的競爭資本,並真的在幾個月後助我成功購入住房一套:南北通透三居室、每個房間都有窗、黃金樓層。

這件事告訴我們: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人活在社會里,很多時候都是被選擇的,所以放平心態,別那麼急功近利、從容一些。

自打拿了這套房子的鑰匙,前前後後我又成功耗了三年,去年我媽正式找我談話,希望我儘快裝修搬出去,這樣可以把書房那十幾個摞著放的半人高紙箱子們一併清理走,還他們一個乾淨清爽的居住空間。

十幾二十歲時,我那麼想掙脫家的束縛、像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浪子一般生活;但到了三十幾歲時,我對家的理解早已距此相去甚遠:

我要的家,不需要錙銖必較的完美,並且一定不能被形式上的所謂“風格”捆綁住。在我眼裡,平凡無奇的家最好用,我會包容它的一切瑕疵、跟家並肩成長,一起把它住出個人樣兒來,它,只能是我的風格;

我要的家,無論痛苦快樂,它都要體驗,因為它們是將房子澆築成家的血肉所在;

我要的家,走進它就好像走進一個溫暖的擁抱,我所有的情緒都可以在其中歸位,並用這個小世界的溫暖去感染更多人。我要的家,還有好多特質,但恕我不能再羅列了,因為排比句真的太土了。

總之,在如此弘揚社會主義正能量的思想指引下,我開始裝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