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是容易的,真正難的是過好平凡生活

逃跑是容易的,真正難的是過好平凡生活

大學時一個校友,我們在文藝論壇相識,後來發現,柔柔弱弱的她,竟是戶外愛好者。

她供職 500 強跨國公司,革履套裝,妝容精緻,用英語和法語做 presentation,卻常常在禮拜五下班換上衝鋒衣,匆匆逃向另一個世界——

她在零下 20 度的冬夜跟一群人去山裡紮營,整個人凍得僵掉,就著凌冽寒風吃泡麵;也曾一個人揹著幾十公斤裝備夜穿藏區村落,投宿當地村民家裡,被一家人的密謀般的竊竊私語嚇得魂飛魄散。

後來覺得還不過癮。

有一次跟著探險隊徒步墨脫,在漢密到背崩的途中被螞蝗叮咬,發高燒到虛脫,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如果能活著回去,一定好好過每一天。

在電影院看《七十七天》的時候,我想起這個朋友。

那時的她,跟電影裡的男主角一樣,俗世生活一切安好,沒有生病,沒有分手,沒有撕逼,沒有狗血劇情。

就是想逃跑。

想從庸常的世俗人情裡逃跑,從單調可預見的人生程式裡逃跑。

他們身體裡,彷彿住著小野獸,流淌著一腔無處釋放的熱血和激情。

越危險,越禁忌,就越有吸引力。

於是,他懷揣一腔孤勇,走向羌塘無人區,明知可能會遇見猛獸,洪水,龍捲風,有極大的機率無法生還。卻將這一場精神逃亡,美化為「自由、夢想、命運」的哲學思考。

於是,她收集每一個假期,企圖忘掉身份與過往,忘掉世俗的承諾與責任,去體驗充滿無知和冒險的平行人生。那個平行人生裡的自己,彷彿才是真正活著的,可以自由呼吸的,充分釋放的。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也常常一個人旅行。在路上遇見過很多乏味塵世裡的逃跑者,大家在國際青旅的院子裡喝啤酒聊天,分享著各自的冒險。

有個男孩子告訴我,他辭掉安穩工作,被父母關了禁閉。然後在一個夜裡,他從三樓的窗戶跳下來,只帶了一個雙肩包,從此開始邊打工邊旅行的生活。

他在很多青年旅舍做過義工,聽過各種各樣的故事,也遇見過一些短暫的情緣。

可是,他說,他想回家了。

逃離是痛苦的,可出走的半途中發現,能「拯救」自己的依然是當初逃離的地方,更令人沮喪。

「岡仁波齊不僅有美妙璀璨的星空,更有寒冷,暴雪和不知何時會串出來的野獸。」

他說,他那天一夜都沒有睡安穩,手裡握著刀,隨著準備跟猛獸搏鬥,根本沒有興趣走出帳篷,去欣賞傳說中美麗的星空。

看《七十七天》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什麼是自由?遠離文明社會,進入無人區的荒野並不是自由。

對荒蠻的大自然來說,人類並無意義。

我看到主人公被狼群追逐腹背受敵,在龍捲風施虐時一路狂奔,在洪水裡扛著行李逆流掙扎…… 那種孤獨是真實的,恐懼是真實的,孤立無援、意志力崩潰也是真實的。

自由並不在高處。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分量輕如鴻毛。

只要一個人原本的社會身份被剝離,遠離了人類社會的規則、秩序,遠離了人群,他隨時可能成為被獵殺的物件。

只有人被賦予種種標籤、身份,才能夠被辨識和放置,才有了重量。

那些束縛你的,其實也在保護你。

所以,不是你逃離那些塵世束縛就會獲得自由,包容那些束縛才會獲得正在的自由。

我也曾是個獨自仗劍走天涯,內心桀驁不馴的野蠻少女。

可是到了 30 歲才發現,曾經睥睨抵禦的世俗紅塵,曾經不屑一顧的安穩人生,其實多麼難抵達。

逃跑是容易的,真正難的是過好平凡的生活。

你對眼前的工作不滿,覺得工作內容枯燥無意義,領導同事淺薄又俗氣;你的婚姻一地雞毛,老公不理解你,婆婆處處跟你作對,家像個密不透風的囚籠……

生活就是一個難題接著一個難題。

也許真正勇敢的方式,是留下來,好好面對和解決問題。

撥開那些假象,穿越那些慾望,去和那個脆弱的、恐懼的自己對話。去覺察情緒的來源,洞悉問題的真正根源,將狹隘的自我打碎,去理解他人,換位思考。

逃跑,探險,放飛自我,真的有用嗎?

加拿大作家門羅的小說《逃離》,女主角卡拉總想逃離家庭,去尋找所謂真實的生活感受。

她從原生家庭逃跑,卻嫁給了一個暴力傾向的男人,夫妻倆開了個馬場,生意不太好,婚姻也出現問題。

然後她又一次逃跑:在鄰居的幫助下離家出走,卻最終失敗了。逃離途中的卡拉情緒不穩定,對未來的新生活充滿恐懼,所以乖乖回到丈夫身邊,回到原本的生活軌道。

如果你沒有穩定人格,沒有強大的自我,不敢誠實面對生活,不去解開那些問題的繩索,不去真正的覺察與改變。那麼每一次逃離都是對自由的粉飾,只會讓你更失望、空虛和遺憾。

我的那個校友,從墨脫回來後的 5 年,經歷了結婚生子,辭職創業,朋友圈裡曬的再也不是高原星空,而是平凡菜蔬,親子活動。

她告訴我,「最大的冒險其實不在荒野,而在平凡的生活中。」

她還是會去旅行,但不是逃避,不是尋找奇蹟,不是追逐自由,而是放鬆和休息。

真正的勇氣在平凡的生活中。真正的自由,也是紮根於泥土,有穩固的根基,然後才能蓬勃生長,枝繁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