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三八”婦女節，我和爸爸合謀，送給媽媽一個禮物，一把房門鑰匙。
房子在我們同一小區，一樓帶院的兩室一廳，精裝修。
開啟房門那一刻，媽媽整個人激動到顫抖。
在那間蝸居里，等待她的，不僅有一桌家鄉菜，還有姥姥姥爺。
遠嫁的媽媽，終於和他們團圓了。
媽媽說，這是她這輩子收到的最珍貴禮物。
02
媽媽今年42歲，來自江西新餘的一個小鎮，當年畢業留在瀋陽，嫁給了大學同窗的我爸。
媽媽還有兩個哥哥，姥姥姥爺就是普通農民，土裡刨食養大三個兒女後，常年的勞作透支了他們的身體。
媽媽上大二那年，姥爺患上腦血栓，雖然生活勉強能夠自理，但也徹底失去了勞動能力。
媽媽的大學，是靠兩個哥哥偶爾接濟，以及邊工邊讀念下來的。
她也是家裡唯一的大學生。
03
畢業後，媽媽為愛留在瀋陽。
爸爸是瀋陽本地人，也是家中獨子，爺爺奶奶早為他們準備好了婚房，而且他們對聰慧活潑的媽媽十分滿意。
就這樣，爸媽成了畢婚族。
由於遠嫁，媽媽通常兩三年才能回一次孃家。
有一年除夕，媽媽陪我放煙花。
不經意間回頭，看到她一邊看滿天煙花，一邊掉眼淚。
我跑過去，問她怎麼了？
她沒直接回答，而是跟我說：“媽媽小時候家裡窮，買不起煙花，有一次，姥爺揹著所有人，給我買了兩盒摔炮，就是那種往地上一摔就會響的小鞭炮。”
然後，媽媽揣著一兜摔炮，去跟小夥伴們炫耀。
她遠遠地拍著鼓鼓囊囊的褲兜說：“猜猜我有什麼好東西……”
話音未落，那些摔炮經她這一拍打，噼裡啪啦炸了。
可憐的媽媽，嚇了一跳不說，褲子還被燒了個洞，好在那是冬天，裡面有厚厚的棉褲，所以才沒受傷。
媽媽的童年趣事，笑得我前仰後合。
但媽媽卻哭了，她把我抱在懷裡，喃喃著：“姥姥姥爺這個時候，應該在做年夜飯吧。”
那一刻，我才知道，媽媽也是別人的女兒，她也會想念自己的爸爸媽媽。
04
我曾經對於跟爸媽一起回姥姥家無比期待。
但只去過一次後，就再也不肯跟他們回去了。
且不說龜速的綠皮火車，和擁擠的車廂裡各種難聞的味道。
光是爸媽拿的東西就讓人犯愁，他們連5歲的我都不放過，手裡拎著點心，脖子上掛著布包。
我們仨進村的形象，不是探親，更像是逃荒。
而等到我們回來時，東西比去時只多不少，就連刷鍋用的絲瓜瓤，姥爺都要給我們帶上一捆。
而媽媽呢，除了留下車票錢，其餘的錢都偷偷塞進姥姥的櫃子裡。
05
大概在我9歲時，姥姥姥爺來過一次瀋陽。
我們一家三口還有爺爺奶奶在火車站迎接他們。
那時候還可以去站臺接人。
姥姥姥爺帶來的東西，簡直讓人歎為觀止。
新打的大米，手做的餈粑、梅菜、臘肉臘魚，還有親戚們送
的
七七八八。
麻袋裝的，舊床單包的，籃子提的……感覺他們搬來的東西，足夠開一個小農產品鋪了。
大家忙著感嘆寒暄，這時，媽媽突然哭了。
06
原來，媽媽想去拎那個籃子，結果根本拎不動。
開啟一看，裡面是滿滿的一籃子稻穀，埋著土雞蛋。
姥爺說：“路太遠了，怕磕了。”
事隔多年，每次提及姥姥姥爺的瀋陽之行，媽媽依然熱淚盈眶。
她說：“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把那些東西搬上火車的，他們明知道我什麼都不缺。”
而於姥姥姥爺來說，每樣東西都有非帶不可的理由，每樣東西，都包含著他們對遠嫁女兒最深切的牽掛。
07
那一次，姥姥姥爺在瀋陽只呆了半個月。
本來說好要住半年的，但他們放心不下田裡的莊稼，和兩個兒子家的娃……
媽媽一再挽留，但終是拗不過他們。
他們走那天，是爸爸去送的。
我記得很清楚，媽媽下班回到家，跑到姥姥姥爺房間哭了很久。
晚飯時，看到冰箱裡姥姥走前給她備好的食材，又哭了很久。
爸爸要拆洗姥姥姥爺用過的被子，媽媽阻止他：“再等幾天，那上面還有爸媽的味道。”
事實上，媽媽這個人性格超級開朗。
但唯獨提到姥姥姥爺，她會變得特別脆弱。
她說：“七十有家，八十得有個媽，媽媽就是活到100歲，也還是想爸媽。”
08
因為自己的爸媽離得遠，所以，媽媽對爺爺奶奶特別好。
奶奶是個不太好相處的老太太，但媽媽總能四兩撥千金的收服她。
比如，奶奶看不慣她支使爸爸做家務。
她也不生氣，每次都用商量的語氣逗奶奶：“媽，能不能借您兒子用一下，就洗兩件衣服，保證累不壞他。”
比如，奶奶給爸爸夾菜，媽媽就故意吃醋：“我也管您叫媽，就不能幫我夾一下？”
比如，爺爺奶奶吵架，我媽永遠不由分說地向著奶奶，陪她逛街，給她買漂亮衣服、化妝品，教唆她：“你踏實地住在我這兒，直到爸求您回家。”
有時候，她實在生奶奶的氣了，也是實話實說：“媽，我媽不在身邊，我拿您當親媽，所以，我不生您的氣，我捨不得。”
奶奶經常唸叨，她是借了姥姥的光，媽媽把對姥姥的思念與愛，都投射在了她身上。
連我爸都說，真是一物降一物，像奶奶那麼矯情挑剔的婆婆，就得有我媽這種心比臉大的人收拾。
09
再後來，火車提速，瀋陽到南昌的距離變得不再像從前那樣遙遠。
但媽媽依然一年只能回家一次，畢竟假期是有限的。
而在我印象裡，媽媽每次從姥姥家回來，心情都會低落好幾天。
尤其是前年開始，她每次跟姥姥姥爺影片後，又會像從前那樣，一個人躲到房間裡掉眼淚。
這幾年，姥姥姥爺的身體每況愈下。
姥爺腦血栓二次發作，整個右半身都沒有知覺；姥姥患上肺氣腫，別說幹活，就是吃頓飯，都要花很大力氣。
而最讓媽媽傷心的，是老了老了，姥姥姥爺被迫分居了。
兩個舅舅表示，他們無法單獨照顧兩個病人，所以，姥爺跟了大舅，姥姥跟了二舅。
兩個舅舅家相隔幾十公里，姥姥和姥爺常常幾個月也見不上一次面。
10
對於這樣的安排，媽媽是不同意的。
她知道姥姥姥爺感情深厚，這樣分開，對他們很殘忍。
媽媽甚至做通了二老的工作，由三個子女出錢，將他們送到當地條件好一點的養老院，這樣就可以團聚了。
但舅舅們堅決反對，說去了養老院，讓他們做兒子的在村子裡怎麼抬起頭來？
媽媽又試圖做兩個舅媽的工作，舅媽們雖然不待見兩個沒了剩餘價值的老人，但她們也不想因此被鄉親嚼舌根，更怕開了這樣的頭，等她們以後老了，兒女也把他們掃地出門。
為此，媽媽哀求過，也跟兩個哥哥吵過，但舅舅們就一句話：“嫁出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孃家的事，你不要插手。”
11
2019年春節，我們一家三口回了新餘。
除夕那天，大舅把姥姥從二舅家接了過來，讓我們一起過個團圓年。
見到姥姥，76歲的姥爺哭得像個孩子，緊緊拉著姥姥的手不肯鬆開。
大年初四，我們回瀋陽之前，二舅也要帶姥姥回家了。
離別時，姥爺用還能活動的左手，緊緊拉著姥姥，死活不肯撒手，他嘴裡唸叨著：“這有可能是我和老伴兒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個時候，媽媽又提了一次去敬老院的事。
而姥姥的話令人心酸：“不去了，不去了，老了，已經沒有用了，不能再讓別人笑話兒女，就這樣吧。”
12
這一次離家，媽媽一路哭回瀋陽。
不管我和爸爸如何安慰，都不能阻止她的眼淚。
她說：“老有四寶，老伴老窩老底老友，老伴排在第一名，可我爸媽卻在晚年生別離。”
她說自己是件遠嫁的小棉襖，根本拯救不了姥姥姥爺的晚景淒涼。
我和爸爸默默聽著，都想不出怎麼來安慰她。
13
2019年8月的一天，奶奶突發心梗，好在爺爺發現及時，奶奶才有驚無險。
奶奶住院的日子裡，媽媽請了年假，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
有她在，連爸爸都插不上手。
知道奶奶愛乾淨，媽媽從家裡帶來床單被套，夜裡偷偷給奶奶換上，早晨查房時，再拆下來。
奶奶輕皺一下眉，媽媽就能準確判斷出她哪裡不舒服。
一日三餐，都是媽媽從家裡做好了帶到醫院去。
病中的奶奶對媽媽無限依賴，哪怕是媽媽去趟廁所，她也會像孩子一樣囑咐：“你快點回來。”
那天，爸爸下班後去看奶奶，媽媽正在給奶奶揉肩，同病房的人跟奶奶感慨：“年輕時候，都愛聽‘生了個大胖小子’這句話，這人啊，只有老了才明白，有姑娘的老人最好命。”
不想，這話落在媽媽耳朵裡，她的眼淚頓時止不住了，跑到樓梯間號啕大哭。
14
那天，緊跟出來的爸爸沒過去安慰媽媽。
那一刻，他真實看到了媽媽內心的思念與愧疚。
她把無法對姥姥姥爺實現的孝心都放在了奶奶身上。
她可以把老公的媽媽愛成自己的媽媽，但身為她老公的自己呢？
曾經以為多出一點錢，買一些岳父母平時根本捨不得用的東西，就是盡孝。
可是，晚來風急，他們需要的是這些嗎？
15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爸爸一到週末就帶我去看房。
我們父女倆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決定給媽媽一個大大的驚喜。
那段時間，我倆以我們家所在的小區為圓心，看了周圍很多房子，但都不是很理想。
我們唯一看好的同小區一套一樓帶院的房子，但房主不差錢，捨不得把房子租給別人。
於是，爸爸幾乎每天給房主打電話，最終以給房主蓋一個陽光房的條件，終於把那套房子租到了手。
16
租房合同一簽完，爸爸便馬不停蹄地去了新餘。
可想而知，對於爸爸提出去瀋陽養老的提議，兩個舅舅含糊其辭，但姥姥姥爺卻堅決不肯。
姥爺說：“養兒防老，兩個兒子的房子是我們蓋的，媳婦是我們出彩禮娶進門的，讓兒子養老天經地義。”
姥姥聽姥爺的。
她說：“年輕時沒幫你們忙，現在老了，也不能當你們的累贅。”
但爸爸自有他的堅持。
他說：“你們是給兩個兒子蓋了房子，娶了媳婦，但要不是你們供小玲（我媽的名字）讀書，她也不可能有今天，既然你們養孩子的時候一碗水端平了，那給你們養老的事，也不應該男女有別。”
那天，爸爸還講了很多媽媽如何跟婆婆和諧共處的事，尤其是媽媽在照顧生病奶奶時的盡心盡力。
他說：“你們把小玲供成大學生，小玲很感激，但你們把小玲養成一個善良賢惠的兒媳婦，是對我有恩，小玲能把我爸媽當成自己父母，那我就有責任給你們養老。”
“遠嫁多年，小玲在街上隨便看見個老人，都會想你們，你們就給她一個盡孝的機會吧。”
……
17
就這樣，爸爸軟磨硬泡把二老接到了瀋陽。
生離多年的姥姥姥爺終於團聚了。
能夠想象，當媽媽在我們小區看到姥姥姥爺時，哭得有多開心。
當天晚上，她居然不回家了。
死活賴在姥姥的床上，要求跟她同睡一晚。
42歲的媽媽像個孩子一樣，一會抱抱姥姥，一會摟摟姥爺，一會掐下自己：“爸媽，我不是在做夢吧。”
看著那樣的媽媽，爸爸也轉過身抹了眼淚。
那一刻，我很幸福。
因為我發現，爸媽是真愛，我們家，有愛。
18
前兩天，老師讓我們做作文摘抄。
我看到這樣一段話：父母存在的意義不是給予孩子舒適和富裕的生活，而是，當你想到父母時，你的內心會充滿力量，會感到溫暖，從而擁有克服困難的勇氣和能力，以此獲得人生真正的樂趣和自由。
這是唯一一次，我覺得每個字都特別有體會的段落。
它讓我想到姥姥姥爺之於媽媽的意義，想到爸媽於我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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