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的父親

很多事情啊,再也不能自主決定,兒女奔波在外,縱然思念萬千,卻也早已踏不進兒女的心思,索性喝點小酒,唱點小調,或者喝口茶,繼續自己前半生的生計,勞勞碌碌,兒女們則窮極一生做上一輩留下的未做完的夢。

“自己的事情自己決定吧,爸爸老了,不瞭解你的處境和思想”,然後繼續嘟囔著柳青那句老話:“人生的道路很漫長,但關鍵處就那麼幾步!”

有時候,老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當父親說出那樣的話的時候,我倏然間感到父親老了,雖然他沒有將剩下的老年光景完全展現在我的面前,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表情和話語之間傳達給我的是衰老的疲憊和無情歲月的打磨,勉強的一絲絲笑容和經常瞌睡,身體機能的下降,吃藥種類劑量增多,還有他將白鬢藏起來,像藏起他的老年,每次回家染的黑髮看上去很年輕,但是總能感受到一絲絲的擔憂和陌生。

可能時間久了,連親人也會覺得陌生。

關於父親的記憶其實很少,只知道他或多或少有些脾氣,農村人的虛榮心,瀟灑不拘小節有時候又非常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老了時候依然如此,固化的觀念,以前老的眼光和思想和現在多元的世界已不相容,卻依然想跟我爭辯出個所以然來,通常都是那麼幾句話重複著說著,濁酒三杯沉醉去罷了,罷了。

其實和父母的關係,長大後卻不是特別和睦明朗的,未來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偶爾喜歡跟他們爭論半天,平心靜氣地表達一下自己的觀點,卻發現剪不斷理還亂,他們根本沒把你的觀念理解,反而更加深了原本已固化很久的思想,然後繼續被定格,被固化,繼續矛盾,扣結。而對我而言我呢,站在不同的角度,思維去定義任何事情使其絕對化,怎麼做都沒法真正拿的住,怎麼看來都擰巴,怎麼說都會不快樂。

故而總結出那麼一句是讓自己原諒他,也使得自己得以解放的話——父親老了!老得那麼快,在不經意間,在我還未成熟,在我畢業幾年仍然沒有能力和那份思考完備後成立家庭,事業有前途的時候,已然變成了面前那個老父親。

他從風塵中走來,將山川大河和詩情畫意拒之門外,把樸素並不富足的童年帶給我們(我和姐姐),成年之後我早已欣然接受了農村生活的點點滴滴,樸實而且親切,但我同時也向往大城市的繁華都市生活,當我回過頭時,發現他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早已定格在為兒女奔波一生忙活生計中,從我上學的時候就已經定格。

被定格的還有他今生今世的證據。父親也經常跟我說未來的種種老年計劃,釣魚,種花種草……母親在一旁開玩笑嘲諷他又白日做夢,活到不實在的日子裡。

我知道,他內心也是有詩和遠方的,他把這些今生今世的證據留在未來去尋覓,留給我去幫他實現,幫他完成這些可以努力實現,對他來說很簡單的生活狀態。因為他從小便對我管教嚴苛,尤其是我的學習和生活習慣,性格內斂,多思多想,也是他給我帶來的禮物。童年的時光,餐桌上的多半的肉菜都是由父親用筷子夾進我的飯碗裡的,偏心的意向也許是有的,但他並沒有讓我養成傲嬌和放肆不羈的性格。

一面對家人很柔情,一面對我的事業和工作,他到現在有時候還要苦口婆心地說幾句道理,實際上他的思想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無需重複,但是父親老了,有些話重複地嘟囔,我已習慣。

自從奶奶去世之後,他好像看什麼都變得通透,我也曾跟他說起,忙你所愛就好,天道自然,他很客氣的回覆我謝謝,一路順風。那一刻,我意識到我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地邁進他的期待和願景中。

劉亮程曾在《今生今世的證據》中寫出他對生命探尋的哲學疑問“但我卻不知道這一切面目全非、行將消失時,一隻早年間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鳴叫喚醒人們的大紅公雞、一條老死窩中的黑狗、每個午後都照在(已經消失的)門框上的那一縷夕陽……是否也與一粒土一樣歸於沉寂。還有,在它們中間悄無聲息度過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的我,他的快樂、孤獨、無人感知的驚恐與激動……對於今天的生活,它們是否變得毫無意義”。他並沒有從未來和現在尋找今生今世的證據,而是去自己曾經的過往歲月中尋找,也許只有那樣,他才會感受到生命真實的存在。父親的家園也許多年之後也會如虛無之徒中的無常變化,但父親並沒有放棄對願景的渴望,生命,也因願景而活著。

對於我的父親來說,老年的願景和我就是他今生今世的證據,他的思想,教導,也成了我一生遵循的。而那個我曾經生活過的農村,那個柴米油鹽的家,終究會變成我今生今世的證據。終究會有一天,我也會去思考生命、家園、存在的哲學意義,去思考老了的父親沒有思考完的命題。

多年之後,當父親躬著身子,背對著我的時候,我還是不是還有空去照顧他的起居,像他曾今在童年照顧我的那樣,也許還在外面漂泊奔波,讓姐姐去家裡料理照顧。

或者說當他活到了奶奶死亡的年齡的時候,像一個熟睡的孩子,無精打采,記不清我和他說的話,和那麼多的生活曾經的細節,我會不會代替他每年清明節,去奶奶的墳頭燒紙和送些酒菜點心,將生活所有的愁苦和風塵對這墳頭上的青蔥草葉傾訴。

他在中年的時候失去了我的奶奶,在我中年的時候也終將失去他,然後將他埋進黃土,連著火和骨灰帶走,還有他眼中怎麼也長不大的孫兒孫女的記憶也一併被帶走,就像當時沉浸在童年的我,如今早已丟失了關於奶奶的些許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