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我一直想為自己的姑父寫點什麼,每次下筆都不知道從何說起。或許每個人的生活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和不如意,身體的,精神的,等等。

我想,很少有人的生活能比姑父更艱難。而這樣一個不辭辛苦的人,卻是我們周圍生活態度最為樂觀的人。

姑姑葬禮進行的時候,姑父通紅的眼睛不斷湧出淚水。他不說什麼,也沒有起伏太大的情緒。參加葬禮的人都說,姑姑解脫了,姑父也解脫了。

如果世界上有永恆的愛情,那麼他們兩人一定是愛情最好的見證。姑父一個男人當爹又當媽,用三十多年的時間呵護一個女人,支撐一個家庭,詮釋了責任和擔當的意義,做到了真正的不拋棄不放棄。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姑姑摔傷的時候,也只有25歲。去世的那年,55歲。也就是說,有30年的時間,她都是在床榻上度過的。父親回憶起來的時候總說,得虧是她身體底子好,一般人扛不了這麼些年。

我一直敬重我的姑父,他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只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只是一個癱瘓女人的丈夫。他不善言談,和人交流起來沒幾句話就沉默了。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說起來話長,20多年前,姑姑不慎掉入燒磚窯,缺乏醫療知識的姑父,著急忙慌中背起受傷的姑姑走出磚窯,不慎拉傷受傷的腰間神經線。當時農村交通不便,幾經周折,姑姑腰間神經線不幸斷裂,輾轉各大醫院,醫生斷定姑姑將永遠無法站立起來。

對於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而言,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當時他們的女兒才三歲,屬於他們的生活剛剛開始,災難來得實在是太突然了。

印象中,為了能讓姑姑有行走的機會,老家人用了太多的辦法。科學的,愚昧的,針灸的,按摩的,氣功的,甚至是封建迷信的,然而都收效甚微。

母親回憶說,最初的時候孃家人去探望,姑姑總是蒙著臉不說話,誰也不搭理,那是花一般的年紀,晴天霹靂打倒了愛說愛笑的姑姑。母親說,姑姑是個能幹又要強的人,沒生病準能把日子過好。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生活總要繼續。從此,姑父開始了既當爹又當媽的日子。

每天早晨,他要早早起來收拾房間,做好早飯,然後照顧姑姑和女兒起床。收拾完畢,他又做好午飯的準備工作,然後自己下地去幹活,再回來做晚飯。就是這樣繁瑣又沉重的生活,姑父猶如陀螺一般承擔著,過著。他是一個男人啊……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有哪個男人願意圍著鍋臺團團轉?

單純依靠種地已經不能滿足家裡的開銷。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姑父開始下煤窯,開啟了早起貪黑的日子。從家裡到煤礦,不停歇騎摩托車需要一個小時。尤其是冬天,西北風呼呼地颳著,就像刀子在臉上過了好多次。7點左右,終於到達井口。從井口到井下的工作點,也還需要走好長一段的路程。“畢竟是高危行業啊,身上揹著不少東西,有自救器,有礦燈,還有井下所需的裝置。”姑父說,騎摩托車那個冷,是一個一個瞬間的冰冷,而井下潮溼的那種冷,是陰森森的冷。裝備沉重,你還得彎著腰啊,到地點時,都出汗了,受點涼就很容易感冒,又沒有地方換衣服,只能靠幹活產生體熱把衣服硬暖幹。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你看看下井的,有幾個是胖人,都瘦不拉嘰的,那是出大力了。”遇到機械行不通的時候,姑父就和工友用人力來解決,具體就是,用肩挑,用手拉,用背駝,幾個小時下來累得氣喘吁吁。為了省錢,姑父把從家裡帶來的饅頭掰開泡在熱水裡面,撒上點鹽巴,一碗“泡饃”就是姑父飢餓時候的補給。

經過一天的勞作,出井口時,大家都累壞了,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粉塵和黑煤球模糊了工友的臉龐,只能透過聲音和背影來判斷對方是誰。“真想蹲在地上或者躺在床上不起來了”,用姑父的話說,那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一場深度睡眠。事實是,工友們洗漱完,躺床上不到十分鐘就開始打鼾了,你打我也打,互相聽不見也不嫌棄,一幫男人就這樣在呼呼聲中度過了一天中的最後時刻。“睡覺、上班下井、下班、洗澡、吃飯……”那生活,真是無聊又枯燥呢!“你們聽見礦難驚訝,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本來就是用命換錢呢。誰願意去下井呢,不下井又有什麼選擇呢?這可不是生活所迫?”現在回憶起來,姑父說還忘不了那濃濃的煤味,吸一口氣都感覺有油或者粉塵進入了肺裡面,想起來也是後怕呢!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其實每個人都很清楚,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去下煤窯,有多髒,有多累,只有姑父自己知道。更何況,爆炸和塌方是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有時候,有些事,我們只能讓它無可奈何地發生著,生活,總有他自己的道理。

姑父從不言說辛苦與無奈,從來沒有講過自己的難處和煎熬。無論什麼時候見他,他都是那樣地平靜,反倒能平復外人的情緒。

這樣的生活大概持續了十年,十年來姑姑一直很內疚,她覺得虧欠姑父很多,她想為姑父做點什麼。

或許是蒼天有眼,38歲那年,姑姑生下了他們盼望已久的男孩,對這個苦難,也有些封建思想觀念的農村家庭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欣慰;對癱瘓十幾年的姑姑甚至現在的醫學界來說,這也是一個奇蹟。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醫生在術後回憶說,姑姑是冒著莫大的生命危險去迎接新生命的。我那命苦的姑姑說,她不想只做姑父的累贅,不想讓姑父家沒了後人。

在生活最為艱辛的階段,這樣一家受盡折磨的人,沒有指責,沒有抱怨,而是抱團取暖,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問題。和其他身強力健的家人相比,這個家庭表現出來的外在可能是脆弱的,然而他們傳遞出的破繭重生的積極面對的力量,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

可以說,這個小男孩幾乎是姑父一手帶大的,餵奶粉,洗尿布等細之又細的活兒,姑父都能做得井井有條,忙裡忙外那就更不用說了。這樣的生活又持續了幾年,千辛萬苦中,女兒考上大學了,小兒子也上小學了。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你很少來開家長會啊!”姑父得空去學校看錶弟,校長總會說這麼一句。得知姑父家裡情況後,好心的校長還給姑父送來幾十雙襪子。“大冬天也不帶帽子,光腳穿著單鞋跑,你病了誰來照顧你的孩子呢?”看似怪罪的語言。也是校長對姑父的同情。

後面的幾年,大家都建議姑父別去煤礦了,太不安全了。姑父總說,還可以支撐幾年,等把孩子們安頓好了,自己就能歇一歇了。除了下煤窯,姑父晚上還頭頂礦燈,在溝壑間逮蠍子賣錢補貼家用。在我的印象裡,他永遠在辛勤勞作。難能可貴的是,姑父掙的錢,都交給姑姑保管。

男人,下煤窯,支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小男孩9歲那年,這個家庭再次遭遇磨難。

小表弟用輪椅推著姑姑去外面,好心的鄰居將一包西紅柿遞給他,在孩子即將拿到西紅柿的那一刻,對面來的摩托車將他撞倒在地,鮮紅的西紅柿汁灑滿一地……(摩托車司機當時沒想到孩子會跑過來拿西紅柿)

所有的人都嚇傻了,這個家庭經不起這樣的考驗,而此刻,這個無辜的小孩子不言不語,一動不動,120救護車帶著所有人的驚嚇帶走了他。此刻,從煤窯趕回家的姑父爆發了,他哭著說自己已經無所謂了,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平平安安,十幾年都這樣過來了,他願意陪孩子和妻子再度過另外的幾個十幾年……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這樣情緒激動,這樣無法自控,同時也是唯一的一次。情緒激烈的姑父,說自己厭煩了這樣的日子,想逃跑到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

只記得當時,我父親,小孩子的叔叔伯伯等都趕到了醫院,急切地等待著診斷結果。

奇蹟再一次發生,小男孩在昏迷幾個小時後逐漸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在哪裡”,那一刻我們都哭了,我們都沉默了。為孩子的安全,為孩子純真的話語,對別人來說,姑姑是個殘疾人,對小孩來說,那是他的媽媽,不管她是貧窮還是生病,別人無可替代。這個雪上加霜的家庭,似乎總有自己不老的傳奇,我想,那或許是因為他們每個人心中都充滿著愛,溫暖著彼此。

日子就是這樣在失望與希望之間輪換。表妹大學畢業後進入省城工作,成家立業生子,夫家人待她不錯,算是有了圓滿的結果。姑姑常說,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和別人一樣,能有機會等到女兒結婚生子。

姑姑生命特徵衰落的明顯標誌是全身疼,說不清楚哪裡疼。有的醫生說,是因為缺乏運動導致肌肉萎縮,也有醫生說,是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導致骨頭變形。在省城的各大醫院,經過多輪專家會診,最終決定在一家骨科醫院進行手術。

手術進行時,我和姑父聊起多年的求醫經歷。

“寧叫做了後悔,不叫不做後悔!”姑父說,從你姑姑受傷到現在,無論是去縣城醫院還是來省城,我從來沒猶豫過,只要能減輕你姑姑的痛苦,我就是四處借錢也不覺得有什麼,四處揹債也不害怕。聽到這句,我沉默了很久。在省城看病的日子,為了省錢,姑父一直打地鋪。每次我去看望,帶他去改善生活,他言語間都是不該亂花我們的錢。我這不等不靠的姑父,用自己堅硬的肩膀,穩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擔。這麼些年,承受身體之苦的是我的姑姑,而承擔精神磨難的,是我那自強不息的姑父。

姑姑生命迅速衰退的最後階段,一直呆在縣城醫院。手術後的傷口一直不癒合,姑姑每每感覺到不舒服,姑父趕忙起來翻身,擦洗,眼睛熬得又紅又腫。姑父前後在醫院陪伴了一個多月,因過度勞累引起心臟病,發病時就在姑姑的病房。幸好及時搶救,並無大礙。醫生說,假如不是在醫院,就會錯過最好的搶救時間。“你們是一對彼此成就的夫妻,任何時候都心連著心。”還記得,病房的醫護人員這樣形容姑姑和姑父。

“你姑姑快言快語,生病了容易引起脾氣不好,她經常發火,我通常都不說什麼。我說得越多,她會越煩躁,越火氣大。嫁給我的時候是好端端的人,沒幾年成了這樣,她能不氣嗎?”每當大家說起姑父是好脾氣的人時,他總這樣回覆。從健康而言,姑姑是不幸的,從情感而言,姑姑是幸福的。

現在,姑姑的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寒冬時節,姑父會來省城小住,平日就在老家養花弄草。我們都期盼,姑父能有幸福的晚年。

這裡不得不說,幫助姑姑一家度過艱難困苦的,除了親朋,還有國家。在脫貧攻堅工作進行的這些年,姑姑的家庭一直享受著低保政策,一定程度上為家庭減輕了很大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