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繡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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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回家,正趕上家中小雨。

與母親坐於庭院簷廊下,我呆呆地注視著陰沉的天空,聽著由遠而近的輕雷。而母親,則不停地變換著各種方式在給她置於庭院中的幾盆繡球花拍照。

母親的繡球花……

雖說是庭院,但也有是十幾平見方,並不同於小時候家中那樣上百平的大院子。隨著經濟的發展,農村人的生活也越來越好,家家戶戶也都學起城裡人過上了現代化的生活。其標誌之一,那就是學習他們的與鄰里隔絕。曾經碩大的露天庭院拿玻璃一扣,便形成了自我所謂的私人空間。

在母親的強烈要求下,我家原本碩大的庭院終於保留出那十幾平米來與外界相連。可是現在在我看來,這剩餘的幾步見方的小院子,或許成為了母親與外天相連的最後“天井”。

庭院雖小,卻五臟俱全。小小的庭院被母親佈置得錯落有致:南側靠近牆邊處,擺放了兩盆“龐然大物”——發財樹,即使是最小的那一盆,也要比成年的我高上三十公分。在下雨之前,我與母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兩個大花盆從屋內給搬運到這裡來。用母親的話說,在屋裡待久了,受夠了濁氣,趁著下雨,讓它們在戶外感受一下自然的氣息。

庭院北邊的一大部分用約一尺高的籬笆圍了起來,裡面種滿了蔬菜瓜果。這端午節的雷雨一過,又可以有滿滿地收穫了吧。幾株小野花穿插於這片蔬菜森林之間,頗有萬千綠中一點紅的感覺。此時的它們也正努力地吸收著雨水,茁壯成長。

在這幾乎種滿蔬菜的籬笆院中,東邊角落僅剩的一塊裸露土地上,母親也沒有將其閒置。她將自己最心愛的三盆繡球花擺放在這裡,使客人一進入我家大門,這三盆花便映入眼簾。那麼那時最開心的事情也莫過於客人們的誇讚了。

這小小的庭院,如同與外界隔絕的自我世界一般,總有著它獨特的色彩。每當我在外面一次次地經歷那些死沉沉、灰濛濛的世界後,一回到家中,看到母親經營的這個充滿鮮活的世界,心中之霾就會一掃而光。

“輕雷庭上語,東角繡球明”,母親終於拍出了幾張認為好看的照片,然後便迫不及待地發到了朋友圈裡,不一會兒,便有大片的點贊與評論。母親這時便開始做起了低頭一族,而我也便默默地欣賞著這以後可能越見越少的好光景。

兒時最喜歡下雨天。特別是盛夏之際,無論是細微的小雨還是狂烈的暴雨,我都喜歡一個人抱著個板凳,獨自坐在庭前的門口,開開心心地聽雨聲。手拿一本《古文觀止》,倚靠著門框,書看累了,就轉頭看一下庭前的雨,心中便覺得異常的舒暢。這是母親便會煮一碗帶荷包蛋的面讓我吃,並囑咐道:吃點熱乎東西,彆著涼了。

當多年以後,失戀的自己站在大學校園的草坪上,大雨瓢潑,心中悲痛,眾兄弟勸我回簷下避雨,但心中卻難以回頭,無法放下。那時望著電閃雷鳴的天空,驀地回憶起兒時庭前聽雨的時光,心中難以自抑。便不顧一切地回家,再吃一碗母親煮的帶荷包蛋的面,熱氣弄溼了雙眼,但也釋放了鬱結的心緒:人生天地間,自有情感,但不可執於情感。

如今的我如眾多離家的孩子一樣,雖有故鄉,卻也是回不去的故鄉,往事的美好也只能留在記憶中。我既已壯,雙親已老。父親還好,一輩子打理著他心繫的事情。但是母親,便無所適從了。

栽花種草,養寵澆園,便成了她一天之中最主要的事情。可是這激進的社會哪裡允許得了這種緩慢而愜意的生活節奏!當年過半百的母親看著往日經常在一起走街串巷的鄰居漸漸都套上了各自的生活枷鎖去疲於生計,整個街巷已慢慢冷清,來欣賞母親繡球花的人也越來越少,母親便整日悵然若失。她不止一次地說過也想出去,不為賺錢,只為能夠與曾經的街坊鄰居們在一起熱鬧熱鬧,但她又不止一次次地失望而歸。物是人非,經濟社會,當是以經濟為主,誰還會有閒心去湊那老一套的熱鬧呢。

如今,母親便只得與花草鳥蟲為伴,精心打理著這小小的庭院。無論外界的節奏如何變化,這裡一如既往。母親有時不止一次次地重複:我老了,你也該成家了,生個小孫子來幫我打理這庭院,多好。每當此時,我便慚愧萬分,不知如何作答。

從年少時我便外出求學,十幾年中,在家的時日屈指可數。如今工作之後,離家更遠,一年之中在家也待不了幾天。多年的漂泊,心已散亂,早就不知道該如何安放。娶妻生子,那更是惶恐萬分之事。

但天下父母,哪有幾個不是盼望著自己的孩子能夠早點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並過上穩定的生活的呢?一代又一代,這便是他們最後的使命。但我卻一次又一次地與父母所願背道而馳。受那些離經叛道的思想洗腦,厭惡娶妻生子,厭惡過穩定的生活,總幻想著追逐自我與理想。每當與父母有所衝突,總是會訓斥他們,訓斥他們企圖要扼殺我稱之所謂的理想。每當此時,父母便不敢再多言。他們不知道我口中所謂的理想是什麼,但認為一定是比娶妻生子什麼還重要的東西,所以他們便不敢再幹擾我,怕阻礙我什麼。就像學生時代,父母每當看到我在看書,便悄悄地退出屋子,關上房門,生怕打擾到我學習。殊不知我不過是在看雜誌小說而已。

如今,我在自己所選擇的那個稱之為“追逐理想”的道路上步履維艱,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要不要回家去,我不想去追逐了,也正好可以讓父母完成他們最後的使命。但家鄉的大門早已對我關閉,它們是不歡迎外鄉人的,這我早已深知。但每每看到父母期盼著我何時能夠完成自己所謂的“理想”,以便接下去就可以完成他們的使命之時,我心中便慚愧至極。

“莫道鄉心隨魄斷

母親的繡球花……

,十年為客在他州”,我如今能做的,只有多回去看一看那庭前沾滿雨水的繡球花,再吃一碗母親煮的帶荷包蛋的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