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有幸被周汝昌先生擬題的溫詞

菩薩蠻

溫庭筠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一首有幸被周汝昌先生擬題的溫詞

這是一首“念人”之詞,但是又寫得不著痕跡,全詞未有一個字觸及念,也未有一個字觸及遠人,還分明有一種百無聊賴之感。相比於詞中出現所待之人,我將這首詞定位為一種無待而待。這一首詞是溫庭筠十四首《菩薩蠻》詞的第一首,歷來解詞的也必選這首。因其最能代表溫飛卿之風格,給人一種精緻、錯彩鏤金之感。

周汝昌先生曾解過此詞,他說給這首詞擬一個題目,那便是“梳妝”,很是貼切。我對這首詞有一些自己的體會,所以冒昧不敬,試淺析之。

“小山重疊金明滅”——歷來對“小山”的解釋眾多,有人認為是小山眉,有人認為其為屏風,還有一篇論文認為其是博山爐。如若根據周老先生擬的題目“梳妝”看,“小山”指的是小山眉更合理。而且承接的下一句也指的頭面妝態,如果突然從山枕、山屏、博山爐等突轉則很是突兀。

要注意詩詞雖有跳躍,但意脈連貫。

這是一首有幸被周汝昌先生擬題的溫詞

小山眉也稱為遠山眉,出自明代楊慎《十眉圖》,謂其乃唐玄宗令畫工畫女眉樣式十種,小山眉為其一(其餘為鴛鴦眉,亦謂八字眉;五嶽眉;三峰眉;垂珠眉;月稜眉;分梢眉;逐煙眉;拂雲眉;倒暈眉)。如果將“小山”解為眉,那麼“金”便清楚了,指女子貼於額間的飾物,名額黃、蕊黃(其三便用到此謂)。所以這起句便從女妝點睛之處的眉妝寫起。

“重疊”有蹙眉之意,眉頭微微蹙起的褶皺好似重疊,有誇張的手法在裡頭,但也是寫實。至於為何眉頭微蹙,後文自有分曉。隨著眉頭蹙動貼於額間之飾物便時隱時現,如用“隱現”便俗氣了,所以詩人選用“明滅”二字,形象地展示女子眉間喜樂,也顯示溫詞用語之考究。

這是一首有幸被周汝昌先生擬題的溫詞

“鬢雲欲度香腮雪”——此句緊承上句而來。“鬢雲”,如雲的頭髮。以雲喻發的詩句很多,如“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就解了溫詞兩處。雲有飄逸之姿,飛渡之態,狀未束髮之女子可真是形神兼備。“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女子耳鬢邊的小碎髮前與臉龐相接,後漸沒入發中,正是“欲度”之意。

“香腮雪”,腮代臉,香狀腮之味,雪狀腮之色,膚若凝脂,暗香微度,“芙蓉如面柳如眉”。要注意,這兩句是初妝時,自有一種清水出芙蓉之美,好似今天女子畫的無妝感的裸妝。後兩句“懶起”,私以為倒可以提到“小山”兩句之前。我們賞析詞可以這麼做,但是詩人如此寫的話,那麼詞便平鋪直敘,無結構可言了。

“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互文見義。早晨起床後的慵懶之姿,或許還睡眼惺忪,打著哈欠的美人別有一種慵散之美——侍兒扶起嬌無力。“懶起”和“遲”相互照應。

這是一首有幸被周汝昌先生擬題的溫詞

美女不想梳洗,詩人挑了一個最具代表性的動作——懶畫眉,代指懶梳妝。為何選畫眉?眉在臉上最為傳神,不同眉形展現女子不同風格。而且這眉可謂整個妝容的點睛之筆;一旦眉毛畫壞了,整體的形象便毀了。而且畫眉這個舉動在古詩詞中也有特別之意。《近試上張籍水部》裡“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展現夫婦間的意趣(當然這只是這首詩表層的含義)。杜牧《題木蘭廟》裡有句:“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裡曾經與畫眉。”可見這畫眉不僅是化妝的一個過程,而且蘊有他意。雖然說懶得畫,但是不能不畫,所以妝後便有了“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之句。

上闋如此,意脈連貫,豁然開朗。

梳妝打扮好了,好一個光彩照人的女子。奼紫嫣紅,無人觀賞,索性自我欣賞一番——“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女子手持把兒鏡與桌子上的鸞鏡前後照,看看頭髮是否梳整齊了,簪花是否插對位置,一邊照還一邊用另一隻手整理,十分生動,儼然一個盛妝的女子正坐在我們面前整理妝容一般。這兩面鏡子,鏡中鏡又照出鏡中景,如此往復,折射出許多色彩斑斕來。古人用銅鏡,髮飾有金簪之類,金屬發出的光“相撞”而產生的反光強化了主人公的明豔動人。頭面、人面交相輝映,給人一種“人面桃花相映紅”之感。《阿房宮賦》裡有一句“明光熒熒,開妝鏡也”也許就是這個意思。

這是一首有幸被周汝昌先生擬題的溫詞

妝畫好了,頭髮梳好了,穿上外衣便齊全了,“新帖繡羅襦”與“雙雙金鷓鴣”相互照應。繡羅襦上新帖的花樣便是雙雙金鷓鴣。

鷓鴣,其鳴極似“行不得也哥哥”,引人思念、惆悵之情。且雌雄對鳴,一唱一和,藉此比喻夫唱婦隨。這衣服上的新繡樣是有深意的,而且詩句加深了這種意味。鷓鴣本身就是雙宿雙飛的鳥,而詩人偏又強調“雙雙”,好像有故意戳閨中女子心窩子的感覺。難道這不是主人公蹙眉的緣由嗎?這衣飾都成雙成對,而“我”獨形單影隻。杜麗娘對著三春景常“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可能和這個閨中女子的閒愁相類吧。

這是一首有幸被周汝昌先生擬題的溫詞

至此處,起床懶妝,山眉緊蹙都有了歸處,一種莫名的惆悵油然而生。說是莫名,是因為這裡並沒有出現一個女子可愁之事之人,所以一開始我便說此詞是一種無待而待,或許她未遇到想待可待之人,只是一種人與生俱來的、盲目的孤獨感,沒有一個可以寄託精神與情感的物件。

此詞整體來說為記事,記梳妝之過程,但在這事中還隱含著一條情感流動的線索,如若讀不到這一層,便是枉費了溫飛卿的美意了。

所以說溫飛卿詞不只是錯彩鏤金、有脂粉氣那麼簡單,其中是暗藏人物心理活動的,只是他和“她”都不動聲色罷了,莫要被他華麗外表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