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滿記憶的老家屋

在我八九歲時,父親好像頭羊一樣領著全家從一個垸來到了另外一個垸,父親說爺爺等上輩子就住在這個垸裡,我們從外面搬遷回來叫做回老籍。年幼無知的我,卻莫名地留戀原先住過的老屋。至今,我依然記得老屋的模樣。那是三間兩聯的土磚青瓦房,泥糊的土牆皮,就像一張紙箋,變幻著四季的詩章。

盛滿記憶的老家屋

老屋周圍景色

老屋門前栽種著一排泡桐樹。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口塘,是全垸的當家塘。垸里人吃的水都是從塘裡挑的,塘邊一字排開放著平平的長長的青石板,女人們在青石板洗衣。有一年,垸裡撈魚,只有四五歲的我在塘邊看熱鬧。一條魚跳到了青石板上,我趕快跑過去全身一把將魚壓住,捉住了魚。周圍的大人們都笑著說我好能幹。這件童年趣事,母親笑呵呵地提了幾十年,我也模糊地記得確有那麼回事。

清早的老屋最熱鬧。一大早,一群群雞從各家各戶的雞籠中被“解放”出來,比賽一般地跑到塘邊覓食。女人們提著大桶小桶的衣物到塘邊洗衣,棒槌敲打的聲音震碎了沉默一個晚上的鄉村。有些起得早的人家的煙囪裡冒出了一股股青煙,那是在做早飯。

鄉村的夜晚,靜謐中不時傳來犬吠聲。夏天,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喜歡把竹床搬到老屋門前的空場上,在竹床腳下放一盒涼水。我握著母親自己製作的麥草扇子,不緊不慢地扇風,叫酷暑向麥草扇低頭。這種乘涼方式,我已好多年都沒有享受了。在那樣的安逸夜晚,父親有時給孩子們講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時,我對月亮裡的桂花樹、吳剛、嫦娥等充滿了好奇。父親母親從來不讓孩子們用手指月亮,說要是誰指了月亮,等晚上睡著了,月亮公公就會從天上下來把耳朵割出血來。小時有些調皮的我偏偏不聽父親母親的忠告,偷偷用手指了月亮,說來真是有些神奇。第二天起床,我的耳朵下面真的有條小裂縫。試了幾次後,我再也不敢指月亮了,從此對月亮公公充滿了敬畏。

上小學後,在夏夜,父親時常對我講古時一位先生和他的學生同時趕考的故事。先生沒有考取秀才而他的學生考中了秀才。先生感慨道:“徒中師未中,人能命不能!”父親讀過小學,算是他們那輩的文化人。父親打得一手好算盤,年輕時也有過跳出農門的機會,但是沒有如願。多年後,我回想父親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希望我能珍惜讀書學習的機會,把握好命運。

愛玩是孩子的天性。我小時也很貪玩,捉迷藏、抓螢火蟲、抓知了等樣樣都幹過,成天瘋玩,衣服弄得髒兮兮的。有幾次,我跟著小夥伴們偷偷到小河裡學游泳,母親知道後,懲罰跪搓衣板,並用竹條抽打,從此再也不再玩水了。因此,我至今還是個“旱鴨子”。

那時,農家土磚青瓦房的屋頂都安裝了幾片玻璃瓦,目的是讓屋子更加亮堂些,人們稱之為“亮瓦”。我喜歡看“亮瓦”灑下的月光,也喜歡看瓦縫裡漏下的陽光。一個個圓點,在地面上慢慢地移動,一束束光柱裡有數不清的塵埃在飛舞。鄉村的老鼠、貓等常會將青瓦損壞,下雨時,外來大落水,屋裡小落水。記得一年之中總要下幾場瓢潑大雨。每次下大雨,全家得齊心協力地把木桶、臉盆等拿到漏水的地方接水,真不亞於一次小規模的“防汛”。一般情況下,父親每半年會上屋頂去整理損壞的瓦片,修補一些小漏洞。如今,人們鋼筋混凝土澆注的樓房,再也不用擔心老屋發生的這等看來有點天方夜譚的事了。

盛滿記憶的老家屋

屋頂

老屋最美的時節是春天。老屋門前田畈的油菜地裡,蜂舞蝶喧,燕語呢喃,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愛的燕子不遠萬里,從南方飛回來到老屋。燕子銜來泥土用唾液粘結成巢穴,內鋪細軟的雜草、羽毛等,在老屋的屋簷下搭窩,哺育後代。燕子來屋簷下搭窩,說明房子位置好。農村也認為燕子來屋簷下搭窩是一種吉祥和興旺的象徵,按照老人的說法這是一種吉兆,所以農村人一般都喜歡燕子在自家屋簷下搭窩。我的父親母親告誡孩子們不要去傷害燕子,毀壞燕子巢穴。小燕子活潑可愛,我有時給些小食物給它們吃,小燕子們膽子也慢慢地變大了,出入家門無拘無束。唐代詩人杜甫在《絕句》中寫過“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這樣和諧的場景,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的老屋,那裡就是世外桃源。

暮春時節,老屋門前的泡桐樹葉子大如扇,而且還開滿了紫色的喇叭狀的泡桐花,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老屋後山的映山紅開出了白色或粉紅的花兒。桃樹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兒,就像小姑娘嬌羞的臉龐。梨樹開滿了白花兒,遠遠望去,就像皚皚的白雪。小狗圍繞垸裡到處跑,好象打了興奮劑似的。田野裡,嫩嫩的小草泛綠了,仰起小臉朝天生長著。強健的水牛和憨厚的黃牛在小草坪或後山或悠閒遊走,或咀嚼著鮮嫩的小草。春天的老屋,四面八方都被生機勃勃的氣象環繞,有點透不過氣來。

最心儀的是下雪天。雪後的屋頂雪白如紙,像一冊厚厚的書卷,美得不忍心去翻動它。炊煙如雲,靠近煙囪的地方,雪總是最早融化,露出一圈瓦青。太陽一出,金光閃閃,雪開始消融,雪水順著瓦溝流下來,人們戲稱為“出日頭落雨”。傍晚,太陽的餘溫漸漸散去,雪水也漸漸長成了冰吊子(冰凌),趁著夜色越長越長。第二天,家家戶戶的屋簷下都吊滿了長長的冰凌。孩子們拿長長的竹竿敲打冰凌,冰凌落地的清脆聲和著陣陣歡呼聲,凝固為我夢中思鄉的音符。

盛滿記憶的老家屋

春天的油菜花

秋天,老屋門前的葉子敗落一地,有些蕭條。古往今來,文人雅士多見凋花而垂淚、望冷月而傷懷,把自己種種失意定格於一個秋字,以至感染得多少後人一想起秋就彷彿聽到季節的哭泣。於我而言,秋天本是收穫的季節,少時的我卻難以品嚐到收穫的喜悅。由於家裡孩子多,父親在一家小傢俱廠做事,家裡主要勞力只有母親。大集體時期,分配勞動果實唯一依據的是工分,我家勞動力缺,分配的果實自然少。當人家滿面春風地大籮筐地往家裡挑果實時,我的母親用一隻小竹籃子就拎回了分得的成果。每年年終兌現時,我家得到的一張類似於獎狀的紙上寫著的總是“超支”兩個醒目的大字。在那樣困難的情形下,我的父親母親堅強地拉扯大了四個孩子。

光陰荏苒,歲月如歌,在老屋的庇護下,我度過了純真的童年。上學後,父親時常講一首打油詩給我聽:“讀得書多勝大丘,不用耕種自然收。白天不怕賓朋借,夜晚不怕小人偷。”當時給了我幼小心靈極大的觸動,朦朧中促使我愛上了讀書。等到上初中、高中後,每次回家,父親生怕我讀書不上進,時常叮囑我要用心讀書,多喝些墨水,爭取當個“文化人”,爭取長大後吃“商品糧”,端國家的“鐵飯碗”。這些看似平常的教誨,飽含著父親對我的關愛,期望低矮滄桑的屋簷下能飛出個金鳳凰。

“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自磨礪出。”“書山有路勤勞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些勵志的名句,不知何時深深地銘刻於我的腦際。身為農家孩子,我知道春耕夏播秋收冬藏過程中充斥的艱辛和汗水,內心深處也渴望著走出老屋,走向外面的世界。循著讀書改變命運的軌跡,走過了艱辛的求學歷程,我終於成了父親母親期待的吃上了“商品糧”,端上國家的“鐵飯碗”的人。

幾十載流年似水,轉眼間物是人非。老屋早已無存,只是安安靜靜地佇立在紅塵歲月裡,彷彿隱匿於塵世的世外桃源,一磚一瓦化作了無盡的思念。老屋庇護下的父親母親體弱多病,始終是我心中的牽掛。偶爾得暇,我會回家去看望二老。母親被病痛折磨得憔悴消瘦,彷彿要被風吹散架了。父親的耳朵聾了,背也更加弓了,飽經風霜的臉上留下歲月刻磨的一道道皺紋,瘦瘦巴巴的身子攙扶著殘疾哥哥堅毅地向前。我總是勸父親母親少操勞一些,多保重身體。父親總是祥和淡定地說:“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人死如燈滅亡……”每當聽到這些,別有一番滋味湧上我的心頭……

盛滿記憶的老家屋

老屋

家是最小的國,國是最大的家。老屋就是“最小的國”,為我們遮風擋雨,帶給我們安居的福佑,承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濃郁的鄉愁。老屋像苦澀中帶著香醇的咖啡,像密林裡默默吐芳的幽蘭,總會給人以心靈的慰藉和情緒的安撫,總是給人以前行的勇氣和奮進的力量。

有人說,回不去的是時光,走不出的是老屋。我要說,心有故鄉,城市便沒那麼多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