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趣鄉愁」娘賣餚菜賣油條

□ 聞思哲

地裡的收入是無法養活一個大家庭的,特別是對於家底一窮二白,又有三個孩子上學的我們家來說。因此,父親和娘想了很多辦法來開展多種經營。從娘是大廚的角度來講,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和娘曾經做了一段時間餚菜,炸過一段時間的油條。

在說娘做餚菜之前,先講一段閒篇。

在土地聯產承包之前,也就是改革開放前吧,這麼說也得四十多年前了。那時候每到過年,生產隊就殺幾頭豬,分成若干份,一戶一份吧,一戶一個代表抓鬮,大概也就是每戶兩三斤肉的樣子。這個活動可以說是年前社員們最期待最盛大的活動,幾乎全隊的老老少少都會聚集到飼養場裡來看。那時候跟現在可不太一樣,大家最不喜歡抓著那些瘦肉了,因為,瘦肉基本上只有炒著吃這一個用途,不像板油,至少春節期間可以多些煉些油吃;也不像豬下水(肝肚心腸肺類,是連在一起長的),或者半個豬頭,煮煮待客也好用;甚至不如幾個豬蹄,除了吃肉還可以做凍。誰要是分到了瘦肉,非得讓家裡人數落半天。

而且這種春節前的分肉,基本上是豬肉,牛、驢或者還有馬基本上是不能殺的,因為要靠它們幹活,除非它們因病不幸去世。就是因病不幸去世了,這個肉也是來之不易的,是萬萬不能扔的,也要用同樣的方式分著吃了。也許有的不太理解,為什麼病死的還要吃呢?原因很簡單,死活總是肉啊,大鍋一煮,煮得時間長一點,多咕嘟咕嘟,啥菌也沒有了。不光是這,那時候也有雞瘟啊,上午看著還好好的雞,下午就蔫了,再過一會兒就過去了。抓住扔了?埋了?哪有的事啊,把毛屠(tū,無此字,意為“開水燙”)把屠把,放進鍋裡一咕嘟,照吃不誤啊,照樣滿嘴生香。

「鄉趣鄉愁」娘賣餚菜賣油條

這就是一個時代要說一個時代的事啊,條件不同。窮講究窮講究,窮了還真不能太講究,否則,越講究就越窮了。

說起來這個話題,我春節期間去看望我的初中老師趙老師、夏老師,他們是魯西南的人。說起來過年的話題,夏老師告訴我,他那時候每個月生產隊會一戶分一次菜籽油,一般是一人兩錢,到了過年,增加一點,增加到多少呢,三錢。

有一年分肉的時候大概到了晚上了,我沒有等到娘回來就睡覺了。正睡得沉的時候,娘叫醒了我,文子,快起來,快起來,趁熱吃塊豬肝。娘把盛著一大塊熱豬肝的碗遞到我手裡。說,趁熱吃,蘸著醬油吃更香,快點。一會又放了只盛著醬油的碗在炕沿上。光吃肝也香,但一會兒就有點幹有點膩,蘸著醬油就完全沒有這個問題了,還提了味。這一頓熱豬肝吃下來,睡覺都能做個好夢。我邊吃邊聽娘興奮地講,今年運氣不錯,抓了一套下水,我就接著煮出來了,可以過個好年了。那個興奮之情,簡直就像中了大獎一樣。

「鄉趣鄉愁」娘賣餚菜賣油條

言歸正傳,大概是1990年前後吧,娘和父親商量著,村裡老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了,村裡沒有一個做餚菜的攤子,做了興許能掙點錢。我記得那時候主要是做豬頭肉,還有炸小黃花魚,炸小河蝦,炸虎皮辣椒(辣椒裡面塞上肉炸),還有炸的各種丸子、各種過油菜(以豆腐居多,我寫的娘做的過油菜裡都講過了),有時候還會做酥鍋。娘是老實守法戶,到鄉里衛生院找曹院長,問好怎麼辦防疫證、健康證,怎麼改造廚房。曹院長當時把鄉里的衛生院搞得紅紅火火的,也是個熱心人,也幫我家出了好多主意。我們也成了忘年交的好朋友,後來經常在一起聚聚,他也力所及地幫了我些忙。想想也是多年沒有聯絡了,他大概應當有七八十歲了吧。

餚肉好吃,但是真做起來還是不容易。別的不說,單說這做豬頭去毛吧,就是最麻煩的一件事情。看著豬頭肉挺乾淨的,實際上八戒先生可是個絡腮鬍子,你要用剃鬚刀刮吧,肉裡面有髮根;用火燎吧,同樣去不了根。用松香熬好了澆上,冷了再一點點揭下來,還算乾淨些。當然,瀝青也可以,但娘聽說有毒,就沒有用過。但是不管用什麼辦法,一般都處理得不太乾淨,最後還要娘或父親用鑷子把沒有處理乾淨的撥出來。有時候看著父親拿著一根火柱(一頭尖一頭圓的鐵棍,1米左右長,圓頭直徑約3釐米左右,農村生煤爐子用來捅煤灰的,捅一下燒乏的煤球、煤餅或塊煤就沉下去了,可以續上煤再燒,同時有通氣的作用),放在爐子裡燒紅了,在豬頭上一點點烙,火柱一觸豬頭“滋”的一聲冒出一陣青煙,立即一道烙印顯現,焦肉的味道也出來了。這活兒需要耐心,一火柱一火柱地烙,烙完還得用鑷子繼續撥,好幾次看著父親弄著弄著弄煩了。娘就說,彆著急,我再弄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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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完毛,接下來的煮,則是孃親自操刀了,需要放多少大料,娘自然心中有數,看著鍋,把著火候,不能太老,老了肉緊,還不出分量,也不能太嫩,嫩了咬不動,也賣不出去。

豬頭肉最好吃的部位是豬拱嘴,估計是豬經常用嘴拱這拱那,這個地方的肉最緊緻也最有嚼頭;豬耳朵也不錯,吃上去帶膠還脆生生的。但不管怎麼著,這麼個大豬頭,哪裡都好吃。我們村裡的人最喜歡吃的是豬頭肉拌黃瓜,豬頭肉買回去,拍上兩根黃瓜,半碗蒜泥倒進去,香油醬油醋一拌,絕對的美味佳餚。還可以用蔥絲來拌,特別是豬耳朵切成絲,涼拌雙絲可以說是絕配。

這個小餚貨攤子開了大概半年或者一年吧,就開不下去了,原因是村裡開了家小飯店,另外還有一家也開了個餚貨攤子,生意有限,幾處一爭,就無利可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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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這裡,我就想起來濟南的一家扒蹄店。這是一個傳統美食,享譽泉城。剛開始做時,應當是清或者民國時期吧,因為又香又爛又實誠很快成獨一味。按理說應該擴大生產吧,人家沒有這樣做,每天做多少都是有數的,怕啥呢,一怕影響質量,二怕影響其他做扒蹄商戶的生意。正是有這樣的理念,人家一直做得都不錯。直到現在,我們想吃,有時候去晚了,啥也賣沒有了。我說這個完全沒有比較的意思,也沒有任何想評論誰的意思,完全是寫到這裡想起來了。鄉村的購買力有限,不能跟大城市比,再說了,腦袋是由屁股決定的,屁股是由坐在哪裡決定的,絕大多數人的思想不能脫離時代,不能脫離具體的生活環境,不能脫離階級階層,以先知先覺,以聖人賢者的標準來衡量或者要求其他人,真是一種苛求。

餚肉沒得做,娘和父親只得另外尋找掙錢的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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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我家小妹妹和小妹夫在309國道靠近張店的地方開了個小飯店。店開得不大不小,生意也不冷不熱。那時候我在山大上學,每次放假,總要在這裡待幾天,有時候幫著他們照顧一下生意,算個幫手,有時候也瞎參謀、爛幹事地幫人家出出主意。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晚上沒有客人了,我跟妹妹妹夫以及妹妹的公公或者五叔他們坐在一起,做上幾個喜歡吃的菜,或者放上一個電熱鍋吃火鍋,喝點啤酒或白酒,邊喝邊交流,拉著家常,敘著親情,酒至半酣,其樂融融,這種樂是忘憂忘愁之樂、忘富忘貴之樂、忘貧忘窮之樂、忘年忘歲之樂。不論掙到錢與否,先得把客人招待好,這一點,我們家跟我妹夫家門風相當。

妹妹妹夫掙不到錢,娘自然也著急。正好餚肉生意做不下去了,娘想到鄰村有位遠房親戚炸油條是個行家,就去人家家裡討教,準備在妹妹店裡再上個早點,賣個油條豆漿啥的。親戚很是痛快,把需要準備什麼裝置設施都告訴了娘,而且定下日子準備開張那天來幫忙,順便傳授下秘方。娘緊張忙碌了好幾天,總算等到了明天開張。頭一天一大早,娘就跑去親戚家再最後敲定下請人家來幫忙之事,我則在家裡等著娘興奮地告訴我,定好了,明天咱就開張。沒有想到的是,娘回來了,垂頭喪氣的,說人家明天沒有空。我一聽急了,那準備好的面怎麼辦呢,一大盆,好幾十斤呢!我覺得那位親戚平時對我挺好的,我說我再去一趟吧,看能否說動。到親戚家也就十來分鐘的路,那位親戚很熱情地倒茶倒水,我說了許多好話,人家還是說確實沒有時間了,去不了。她叫我娘老姑,我說,要麼你說下配方吧,你老姑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她也不會忘了你們。後來什麼情況忘記了,反正最後親戚也沒有來,是她老公不讓,還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娘這種脾氣,眼裡容不得砂子,以後也就沒有了來往。

「鄉趣鄉愁」娘賣餚菜賣油條

娘和父親也沒有就此打住,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開了張。沒有專家幫忙,自然孃的油條生意也沒有做下去。我在寫這一段的時候,問娘為什麼不做了,娘說,炸油條是技術活也是良心活,技術咱不大懂,又不想弄些化學的東西來讓油條發泡,用笨的辦法來炸油條,一斤面出的油條有限,雖然好吃但不好看不好賣,所以不掙錢,只好關門大吉。後來,妹妹家的飯店也關門大吉了。

想起來曾國藩,想當年非常不順利,湘軍與太平軍作戰,屢戰屢敗,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差點丟掉,幾乎可以稱為常敗將軍,敗軍之將何以言勇?但是人家給朝廷的摺子寫道:臣屢敗屢戰,請求處罰。結果皇上非但沒有責備他,反而還表揚了他,認為這彰顯了他對皇上的忠心和為皇上作戰的勇氣。

「鄉趣鄉愁」娘賣餚菜賣油條

想想娘這兩次做生意,也可以說是走麥城的經歷。做餚肉開始還掙了點,炸油條可能就沒有賺過錢。娘這種屢戰屢敗,或者說屢試屢賠,現在看來其實也是蘊含著一種被生活所逼出來的勇氣和責任感,一種不服輸和要強的勁頭。我的親戚們特別是姑姑,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你娘特別能扒(老家念ba)摟,你娘為咱老徐家立大功了。所謂扒摟,我查了下,正解是用手或工具把東西歸攏在一起。在我眼裡,就是特別會過日子,特別會持家,恰似對巧婦能為無米之炊的最好註解,在娘眼裡,無米算得了什麼,哪能難得住她呢,無米可以借米換米買米種米,巧就巧在變無米為有米、以無米勝有米,活人哪能被尿憋死;當然有米更好,可以求花樣,求味道,求色香味俱全。只要能越過越好,就不放過任何機會,哪怕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這都是比別人多了些用心,多了些付出,多了些嘗試,多了些勇毅的結果。老家人說,糊弄窮糊弄窮,算計不到就受窮。有位老先生也說過,很多時候,吃苦是福,吃虧是福,吃氣是福。這些也許是相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