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桑德爾寓言、“飢餓困局”,與利他經濟。

文:何日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慈濟基金會主任)

哈佛大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提出著名的利益極大化個案。他比喻說:一臺工作車失控從斜坡快速滑下,眾人發現時已經來不及躲避,眼見這臺車撞向路旁的一家五人,在那一瞬間,工作車剛好經過你,如果你順勢推一下這部失控的工作車,它不會撞上這一家人,而是會撞上對面一位中年人。這瞬間,你是推,還是不推?你要犧牲五個人,還是犧牲一個人?

這是功利主義的命題,為救五個犧牲一個?還是就犧牲這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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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主義的選擇困境比比皆是

我們無法決定究竟誰該犧牲?不只沒有權利,也沒有能力決定到底誰的生命重要?一個或五個?

生命的價值如果可以用數量來衡量,那麼二戰期間美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將軍就不會以一個班計程車兵去救大兵瑞恩。瑞恩一家人已經有三個兄弟戰死沙場,馬歇爾無法讓他母親的第四個兒子也因戰而亡,所以派出一整個班計程車兵,去把瑞恩安全地帶出戰場。但是為了此,得犧牲其他母親的兒子。這值得嗎?

顯然人命不是以數字衡量的,但是經濟學卻是以數字衡量生與死,決定貧與富。

一條斜坡過陡的公路,一年因車禍死亡的人數平均為15人。改善斜坡就能減少死亡人數,但是改善計劃要10億元,地方政府沒有預算,無法改建公路,因此每年都有10多人死在這條路上。歸結來說,人命不值10億。

這是一位著名的經濟學家告訴吾人的比喻。

這說法跟邁克爾?桑德爾的案例一樣,一個政策嘉惠一群人,但也必須同時犧牲一群人。取消孩童的營養午餐,去增加警察支出,以維持更好的治安?還是減少補貼重症患者的健保,將經費轉到長期照護者所需?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營養午餐取消,偏遠孩子無法有足夠的營養,結果出現各種疾病。是偏遠孩子的健康重要?還是加強警方裝置保護城市居民的安全重要?

功利主義專門解決這類問題,它的模式很簡單有效,就是計算利益極大化,依最大利益,來訂定各種政策。

現實社會中,我們總是要犧牲一群人,來成就更大的群體,然而這是利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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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德爾寓言”的答案

邁克爾?桑德爾的寓言,從吾人的角度言之,如果你真要介入,那就是你自己頂過去撞那臺車,救五個人,也不犧牲另外那一個人。這才是真正的利他。

利他必須是自發的,不是由他人來決定我該不該犧牲,該不該犧牲我一個,去救其他五個人。

要麼,自己犧牲,而不是決定讓誰去犧牲!

現實生活中,其實我們無時無刻都在決定著該犧牲誰?去拯救誰?我要買這家產品,還是哪一家?種種決定,影響了製造這家產品的員工能拿到薪水,而另一家制造產品的員工明天將會失業。這是無法避免的日常決定。

那麼,善經濟是什麼?

顯然我們不可能買下所有的產品,好讓每一家公司的員工都得到厚利。我們能做的是減少浪費,我們購買減少對環境消費的產品。我們不支援剝削勞工的公司產品,不支援破壞環境的產品。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把邁克爾?桑德爾的寓言,轉化到經濟學的領域,其結論是:自己犧牲一部分的利得,自發地去救人、去幫助人,而不是計算要犧牲誰去救更多的人。

自發地去救人,這是回答邁克爾?桑德爾寓言的結論。每一個人都想著去幫助其他人,政府官員如此,企業如此,專業人士如此,一般百姓如此,社會不會有貧困。

但是我們總是等著,等著看那輛車撞到誰,不要撞上我就行,或是我推一把,讓他撞少數人,救多數人。但是都沒有想到自己應該自發地去犧牲自我的一部分利益,去成就更多的人。

換言之,企業家自己自發地照顧員工的福利,不用等勞動基準法規定再來實施。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企業家節省各種不必要的開銷,省下的,去幫助他人。自發地去照顧周圍的窮苦人,不用等政府的福利救濟來完成。

消費者選擇對環境、對勞工照顧的“善企業”產品,哪怕致力於環境保護的產品價格更高,消費者仍然願意犧牲自我的荷包,去支援善的企業,這就是善經濟。

社會中人人都能自發地去利益他人,社會的貧富差距自然縮小,消費自然均衡,地球資源的永續就能實現。自發地去成就善的經濟活動,這是回答“何謂善經濟”的提問。

精算自我利益的缺陷

西方的經濟學就是利己的經濟學。從亞當?斯密以降,就是強調每個人都以私利出發,自然會有看不見的一雙手,做出最好的利益分配,到公共利益的極大化。從亞當?斯密的角度言之,利己就是利他。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東方的經濟思想,都是以利他為本。孔子的己欲立而立人,老子的善利萬物而不爭,佛陀的四無量心——慈、悲、喜、舍,都是以利他為本。

當代經濟學者逐漸提出修正亞當?斯密的自利即利他的理論,為了解決人性自利所產生的衝突,逐漸發展出互惠、利他模式。其中最為著名的即是博奕理論。

從博奕理論的觀點出發,合作才是雙贏。

學者William Poundston所著《囚犯的兩難》(Prisoner’s Dilemma),以及David McAdams的《賽局意識》(Game Changer) ,都是從博奕模式出發,分析兩個囚犯彼此如能有良好合作的默契,對彼此才都最為有利:兩個囚犯分隔審問,都不願供出夥伴罪行,不是基於愛與利他,而是精心計算自我利益下的利他模式。博奕理論發展出的囚犯困境大量運用在商業談判、危機處理、糾紛仲裁之中,以此模式讓對立或夥伴關係的雙方互利,這思維屬“自利式的利他”。

美國的羅伯特?愛克斯德與漢彌爾頓合作的《合作的進化論》(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一樣採用博奕理論探討互惠模式,不背叛彼此,對雙方的好處最大。

換言之,如果結果不利於任何一方,這“博奕理論”或其衍生的“賽局理論”及“囚犯困局理論”都會失效。

互惠是基於“自利”而行使之。結果好,這理論才有效。

因此,賽局理論的失靈會發生在無法預估對方會怎麼做時。如:軍備的雙方不知道對方的軍事預算;或在一場美元拍賣中,價格上限無法確知,買方就很難開價,賽局理論就失靈。

所以當一個個體無法預估對方是否做出對自己有利的行為,或者訊息不清楚之際,賽局理論就會失靈,互惠原則就會破壞。這都是基於“自利”的計算所行使的“互惠”。從其結果之利,論其利他之行。

這種模式保證利他不能害己。或者說,博奕理論的利他是以不害己為前提。因此,所浮現出來的問題是,利他如果預期會害己,還利他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博奕理論解決不了人性弱點,當面對利益衝突之際,當不利於自己的時候,人們就不會利他。

這種人性的基本反應不會產生利他的心情。利他必須基於愛、基於勇氣,願意必要出讓自己的一部分利益,以成就更大的群體利益。但是這出讓必須是自願的,不是強制的。人人都有這種主動的利他精神,最終人人都得利益。

下一篇幅,吾人將以“飢餓困局”來說明,愛與利他,為何能真正成就他人與自己。

“飢餓困局”靠“愛的關係”才能解開

自我與他者,可以包括“愛的關係”“競爭關係”“敵對關係”“依賴關係”“剝削關係”“疏離關係”。

無論在商場上、在政壇上、在宗教上、或在任何人類活動領域裡都離不開這幾類關係。

本文要說明從“利他”所創造之“愛的關係”,比起任何其他關係更具備力量。特別是在經濟活動當中更是如此。

在兩個個體的世界中,我們該選擇互助或競爭?敵對或和平?施予或剝削?分工或依賴?

我們先假設一個“飢餓困局(Starving Dilemma)”的弔詭情境,來探討自我與他者的困局。這“飢餓困局”的情境是這樣的:

假設村子裡鬧饑荒,有兩個人已經飢餓兩週,快要死了,急需食物活命。他們一路蹣跚,走到了河邊。突然,看到一張餅,這張餅足夠一個人吃,但這張餅吊在伸到河中央的一棵樹上,而河裡有無數的鱷魚。這兩位飢餓者都想要拿到這張餅,填飽肚子。

在這情況下,他們是合作好?還是對抗好?是分工好?還是依賴好?是施予好?還是剝削好?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如果他們採取對抗,兩人可能都得不到這張餅。如果他們其中一人依賴另一人去取,自己無所作為,也無法拿到這張餅。因為要拿到這張餅的前提是:必須有一個人將鱷魚引開,另一個人去取,才有可能。

但是誰要當這個引開鱷魚的人呢?

因為引開鱷魚不但可能喪命,而且等他回頭,那張餅大概已經被另一位飢餓者吃掉了。所以兩人都不願意引開鱷魚,但結果可能是兩個人都餓死。因此,如果有一個人願意引開鱷魚,至少有一人能活下來,或者兩人平分,至少不會很快餓死。所以這兩人要怎麼選擇?

合作分工?或是一人單獨行動?

如果兩人為了餅而對抗打了起來,其中一人受傷或死亡,那另一個人也拿不到餅。

如果是競爭,可能兩人都掉到水裡,剛好讓鱷魚果腹。

如果是依賴,只讓一個人去取,鱷魚在下方覬覦,自然也取不到餅。

唯一的方法就是互助,而互助不是互利,因為有一個人可能被犧牲。誰願意被犧牲?那就是有愛的人,他願意冒險犧牲。

想想如果這兩個人是一對父子,或者感情至深的夫妻,他們會怎麼做?一定是一個人引開鱷魚,讓另一個人去取那一張餅。這就是愛的關係。一個人涉險甚或犧牲,讓一個人去得利。實際上,最後可能是一個人,甚或兩個人都得利,都能免於飢餓而死。

任何一種非互助、非愛關係的自我與他者,都無法在這樣的情境中生存下來。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如果兩個人都是愛的關係,他們就可以理性討論:跑得快的人去引開鱷魚,比較會爬樹的人去取餅。最終兩人會合,分食這張餅。或者,至少能讓其中一個人活下來。

這種互利模式不一定雙贏,他們還做不做?

這個情境並非虛擬。在現實環境中,不管是經濟活動、政治活動,在在都充滿了外在環境的風險。風險中有機會。要把握機會,就必需承擔風險,但誰去承擔風險?只有勇者、有愛者去承擔風險。

但是這有愛的勇者或理性的智者,他得什麼利益呢?就是能夠救一個人,或連同也救了自己。

這個問題的答案即是:愛是理性的,愛是勇敢的。

利他是既理性又勇敢的行為。它使自己或他人都能得利。但是利他也意味著自己願意承擔風險。

這和“博奕理論”非常不同。博奕理論追求雙贏,但是雙贏常常是想到自己會贏,才願意採取行動。

在真實世界之中,以經濟金融言之,銀行貸款給有抵押的人,是因為不願意承擔風險。要有把錢收回來的確切把握,才願意貸款。這是博弈理論,知道自己獲益,才願意採取有益他人之舉。

但是慈善家尤努斯的微型貸款卻不同。貸款給窮人是極可能收不回來的,但是基於愛,尤努斯堅持給窮人貸款,以愛心和信任推動微型貸款,結果非常成功。尤努斯承擔了回收不了錢的風險,但是因為利他之心推動的這項慈善企業,結果非常成功。95?窮困者都準時還款。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困局,只能靠“愛的關係”解開!

微型貸款現在在全世界開展,不是在慈善界,而是在商業金融界亦是如此。小型貸款得到的利益不亞於抵押貸款。

想想引開鱷魚的人,終於因為要讓他人得到餅吃,自己最終也獲益。

免於相互毀滅的力量

“飢餓困局”模式,讓我們把人性都推到極端。當自我不願意涉入風險時,自他都活不下來。是什麼力量或思維,能一起救起他們兩人?或至少救起其中一人?答案不是自利,而是利他。

利他,是人類免於相互毀滅,或一起毀滅的最終力量。

“飢餓困局”不見得只是在情感方面對利他精神的挑戰,它也是理智與智慧的考驗。當兩人都願意並明白只有分工互助,才能夠讓自己或兩人都活下來,他們接下來就必須分工。

假設一人擅長快跑,一人擅長爬樹,快跑的人就不應該為了避開鱷魚追趕的風險而去爬樹,而讓跑不快的、會爬樹的人去引開鱷魚。這樣可能沒有人能活命,鱷魚可能回頭之瞬間,將兩個人都吞噬。

所以“飢餓困思”格局除涉及利他之外,還要考慮角色的分工。利他是態度,而專業角色分工是求生致勝的關鍵。

“飢餓困思”格局中,慈悲的愛是前提,理性智慧必需同行。如同佛法所強調“悲智雙運”,慈悲與智慧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