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小丑的醫生:透過愛與幽默,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感

在國外研修期間,第一次看到“小丑醫療”就決定將其帶回國內。

“小丑醫生”透過愛與幽默,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感。

幫一位7歲白血病小女孩看到了“流星雨”,許下生命的願望。

嚴重燒傷的老肖,和“小丑醫生”唱了一週的歌,“心病”全好了。

4年裡,聽到掌聲,收到錦旗,也遭受過誤解,但他把“小丑醫生”當作一生的事業。

戴著紅鼻頭、彩虹頭髮,手拿氣球、樂器、魔術道具……走進門診大廳和病房,這不是電影裡去搞破壞的小丑,而是為病人帶去歡樂的“小丑醫生”。

“小丑醫生”在國外被叫作“小丑醫療”,已有30多年曆史。這個理念最早是由美國傳奇醫生帕奇·亞當斯提出。亞當斯自己曾是抑鬱症患者,在四處求醫的過程中,他意識到醫生這份職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過於關注疾病本身,而忽略了疾病背後的人。所以,他按照自己的人文醫療理念,建立了“小丑醫療”模式,故事還被拍成了電影《心靈點滴》。

扮小丑的醫生:透過愛與幽默,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感

《心靈點滴》劇照

“小丑醫療”被迅速推廣到其他發達國家。作為醫學領域裡替代療法的一個分支,“小丑醫療”透過愛與幽默的力量,改善住院病人治療期間的總體狀況,幫助患者克服焦慮感、挫折感。在以色列、澳大利亞、美國、加拿大以及歐洲,這已是一個嚴肅且專業的職業。

如今,全球已有超過1萬名“小丑醫生”,他們遊走在各個有需要的地方,用他們獨有的方式給病痛中的人們帶去歡樂與溫暖。但在中國,“小丑醫生”還是一個較為陌生的概念。

劉月明是成都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燒傷整形科主任,4年前從義大利醫院感受“小丑醫療”的魅力後,下決心要將其帶回國內。而後,他成為四川省“小丑醫生”公益慈善促進會發起人,成立了“小丑醫療”志願服務團隊。一個月前,他調任深圳市龍華區中心醫院燒傷整形科主任醫師。

八點健聞近日赴深圳對劉月明進行了專訪,本文以他的第一人稱敘述。

扮小丑的醫生:透過愛與幽默,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感

劉月明和兩位國外“小丑醫生”(圖片由受訪者提供,下同)

我什麼要把“小丑醫療”帶回國

沉悶的兒科病房裡,一位肺部感染的小男孩虛弱地躺在病床上,雙眼空洞地看著天花板。父母陪在床邊,臉上寫滿了焦慮。整個病房處於一種壓抑的氣氛中。

突然,病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歡快的音樂聲中,兩個戴著紅鼻、一身小丑裝扮的不速之客“闖”了進來,他們帶著搞怪的表情,唱歌跳舞,表演魔術,跟小男孩做遊戲,一下子就把病房的氣氛搞熱了。

這個孩子要接受霧化吸入治療,因為害怕濃重的煙氣,他哭喊著不願意戴上口罩,父母怎麼哄都沒用。這時候,其中一名“小丑”從兜裡掏出了一個吹泡泡的玩具,輕輕一吹,再拿變色的手電一照,整個房間都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泡,孩子的哭聲立刻停止了。然後,“小丑”蹲下身告訴他,你吸進去的這些煙,進到身體裡後,也會變成這樣五顏六色的泡泡,他們會把你身體裡的壞蛋都消滅掉,你的病就好啦。孩子一聽,乖乖地戴上了面罩。

這是2015年我在義大利錫耶納大學醫院研修時,親眼目睹的一幕。這件事給我的震撼太大了,想起我女兒小時候也做過霧化吸入治療,因為害怕,她很抗拒。我和太太一個人按住她的頭,一個人給她固定面罩,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最後的結果是,我們累得不行,她還一直哭,治療效果自然也不太理想。

同時,我也想到了我的病房。我是一名燒傷整形科的醫生,經常要給小朋友換藥,知道小朋友在這個過程中是非常痛苦的,經常會撕心裂肺地痛哭。如果也有“小丑醫生”,或許就是另外一番情景。

那天,我們一行20多箇中國醫生,都對“小丑醫生”念念不忘。這只是為期3個月研修的一個小插曲,卻引發了大家最熱烈的討論。大家都覺得,出國一看,在醫療技術上,我們和發達國家的差距並不大,有些方面甚至還更領先。但在醫療人文上,我們確實落後了很大一截。

當時,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小丑醫療”帶回國內。

人造流星雨,和一個小女孩的願望

3個月的研修結束後,我回到成都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大致準備了兩個月後,我向醫院提交了“成立小丑醫療志願服務團隊”的方案,得到了院領導的支援。

考慮到小朋友對小丑的接受度最高,我們把兒科病房作為第一個試點。儘管方案做得很細,但一上手還是碰到了很多問題。最常見的情況就是,我們不僅沒把小朋友逗笑,還把他們給嚇哭了。

事後分析,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小丑這個形象,帶有濃重的西方文化色彩,國外的小朋友能接受,我們這裡的孩子反而會有些害怕。二是我們操之過急,一進病房就衝到小朋友面前,要和他握手,著急去建立互動,衝破了他們的心理安全防線。

於是,我們換上了孫悟空、熊大熊二這些本土化的扮相,或者拿掉面具,只戴一個紅鼻頭。進了病房以後,先站在遠處表演,看到小朋友笑了,再靠近互動。在這樣的節奏下,小朋友的接受度很快就提高了。尤其是他們最害怕的打針環節,我們透過表演互動去吸引注意力,原本哭鬧喊叫的病房,一下子就被歡聲笑語填滿。

2016年,我們碰到一個很特別的病例。有一天,監護病房的護士長急匆匆跑來找我說,劉醫生,我們那兒有個小病人,不太配合治療,能不能請你去看看。

那是一個7歲的小女孩,得了慢粒性白血病,診斷為治療困難型,靠化療已經沒法緩解病情,只有骨髓移植這一條路,但合適的骨髓一直匹配不到。小女孩的家庭條件不太好,但她很懂事,知道自己可能治不好了,就拒絕吃藥。

我們就問孩子的媽媽,她平時有什麼願望。媽媽說,孩子一直想看一場流星雨。我們當時就傻眼了,流星這個東西,來不來,什麼時候來,都不受我們控制。再說了,就算真的有流星要來,按照她當時的狀況,也不可能走出病房去看。

後來,還是我們一個醫生靈機一動,找來一個硬紙盒,用剪刀在表面剪出了五六個星星的形狀,再帶上一支強光手電筒。我們先把病房窗簾全都拉上,那個拿著紙盒和手電的醫生就蹲守在門外。

一切準備就緒後,他把手電一開,透過紙盒,帶著星星形狀的燈光就直接打在了病房的天花板上,而且隨著手電的移動,星星也會移動,看起來就像是流星劃過天空。這時,我們注意到,小女孩突然坐起身來,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了個願。我們這才反應過來,她想看流星雨,就是為了許下這一個願望。

事後,她媽媽告訴我們,她許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的病趕快好起來,能夠早一天回到學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還是很心酸的,有幾個年輕的女志願者還哭了。因為我們對她病情的判斷是偏悲觀的,覺得這個願望可能實現不了。

但經過這件事之後,她的狀態明顯好了很多,也積極配合治療了。再一次聽到她的訊息是在半年以後,骨髓配型成功,有一家公益機構出了20萬元,承擔全部手術費用。我們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她的願望真的實現了,回到了學校。

這個病例給我們的團隊帶來很大的鼓舞。有一點,我們很確信,那就是她確實因為那一場不太真實的“流星雨”,產生了某種精神力量,激發了對生命的渴望。

扮小丑的醫生:透過愛與幽默,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感

老肖的轉變

隨著“小丑醫療”在兒科病房的成功,我們開始把這種模式延伸到其它科室,服務物件也從小朋友變成了成年人。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自己科室的一個病人,叫老肖,他是鋼管廠的工人。2018年,他在工作中不慎掉進了鍍鋅的池子裡。被工友撈上來的時候,全身面板80%三度燒傷。我們前後給他做了四次植皮手術,創面基本沒有了,但老肖的情緒出現了很大問題。

他不願下床參加康復訓練,謝絕了所有人的探視,整天把自己蒙在被子裡。更詭異的是,他每晚都做噩夢,說一些很嚇人的夢話,還把廠裡給他找的兩個陪護人員都嚇跑了。據陪護的人說,他半夜裡會突然坐起身來,大聲訓斥道,“屋子裡那麼多死人,怎麼還不搬出去!”有時候還會指著某個角落說,“那裡的血,怎麼不擦乾淨!”第二天醒來,他又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昨天晚上有人壓在他的胸口,喘不過氣來。

這種狀況在深度燒傷的病人身上經常發生,我們叫它“創傷後應激障礙”,簡稱PTSD,常見於自身或者近距離見到他人受過嚴重軀體傷害的人群。一般來說,我們給病人開一點帶鎮靜作用的藥,很快就會好轉。但老肖吃了藥,情況仍不理想。

剛好那段時間,我們邀請了以色列的兩位醫療小丑培訓師到醫院來講課。課餘時間,我們就告知了這個病人的情況,請他們想想辦法。以色列的老師告訴我們,病人的焦慮情緒源自於生命能量的流失,所以我們要給他賦能,提升他的POWER(控制力),關鍵就是要找到他擅長做什麼。

我們就問老肖的愛人。他愛人說,老肖平時也沒什麼愛好,沒事的時候喜歡唱唱歌。找到這個點之後,我們就趕緊準備了起來。在志願者裡找了一個會彈吉他的,兩個以色列的老師親自穿上小丑的裝扮,戴上紅鼻頭到了老肖的病房,邀請他高歌一曲。老肖果然很高興,從被子裡鑽出來,躺在床上歪著個頭,在吉他的伴奏下連著唱了好幾首歌。我們則在一旁給他鼓掌,誇他唱得好。

“小丑醫生”陪病人唱歌

過了幾天,以色列的老師回去了,我們又找了大學生志願者頂上,連續唱了一個多星期。老肖完全從低落情緒中走了出來,很積極地進行了康復訓練。

我們見到他就會問,老肖,你今天又在病房裡走了幾圈啊?他會很高興地說,我今天走了十圈!最讓我們感動的是,他還以身作則去幫助一些身邊的朋友。植皮手術,如果沒做過的話,會很恐懼。老肖就會現身說法:你看我的頭皮被取了四次,現在頭髮都長得好好的!他的說法非常有效,這讓我們很感動。

她彌留之際

“小丑醫療”的另一個應用場景,是舒緩醫療,包括臨終關懷。我們有一個也在義大利學習過的醫生叫楊有京,是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雅安醫院老年病科的,她就在做這方面的嘗試。

2017年,她們科室曾經收治過一個67歲的胰腺癌晚期病人,由於癌細胞擴散,生存期不到一年,家屬已經放棄手術了,希望老人可以安詳離世。在這種情況下,病房裡是很壓抑的。老人自己清楚時日無多,就不愛說話。雖然子女很孝順,每天都來,但來了之後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默默地在旁邊陪著。

有一次,也是以色列的小丑醫生來病房服務,在徵得家屬的同意後,小丑醫生們進到病房,據說,當他們穿著鮮豔的衣服、戴著奇怪的紅鼻子進入那個病房時,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就有光了,她還特別不好意思地坐起身來,到處找梳子,嘴裡還唸叨著,“我這個樣子怎麼好見人的啦”。以色列老師和老人有一搭沒一搭的交流起來,還把一支尤克里頂在自己的鼻子上轉圈,老太太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扮小丑的醫生:透過愛與幽默,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感

後來,在她彌留之際,醫生們又打扮成小的模樣,到了她的病房,怕驚擾到她,靜靜的給她折了蝴蝶與花,掛在她能看到的輸液架上。那個時候,老太太已經不太說話。但她一睜眼就看到那鮮豔的花兒,眼眶就溼潤了。

“小丑醫生”將是我一生的事業

從2015年到今天,我們一直在推廣“小丑醫療”。這4年裡,我們聽到過掌聲,收到過錦旗,也遭受過誤解。有的同行會質疑說,好好的醫生不做,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有的家屬則會生氣地拒絕我們,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你們這不是瞎胡鬧嗎?

但我對“小丑醫生”的愛堅持不懈。這也感染了我的女兒。有一天,女兒提出,也想做“小丑醫生”。她還張羅醫院其他醫生的子女一同參加。我詳細介紹了“小丑醫生”的流程,如何打招呼、表演、道別,還為他們規劃了服務物件。

小“小丑醫生”們準備了魔術、長笛獨奏、賀卡、禮物等。他們結伴為一位老人演唱《友誼地久天長》。唱著唱著,聽者和歌者都哭了。事後,我很感慨,孩子懂得了感恩。

“小丑醫療”到底是不是真有用,確實很難找到科學依據。因為它本身不做治療,而是調動病人的情緒,讓病人能夠更好地配合治療。已經有科學證據表明,人在快樂的狀態下,心率會下降,血壓更平穩,甚至連體內的炎症因子水平也會降低。所以,西方有一句諺語:快樂是治癒疾病的一劑良藥。

扮小丑的醫生:透過愛與幽默,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感

“小丑醫療”模式最盛行的國家以色列,曾經做過一次循證研究。以色列衛生部門和本國最好的大學之一——海法大學合作了一個專案:關於兒童同位素掃描的成本對比試驗。

同位素掃描是用來檢測人體臟器的形態、位置、功能和有無病變的一種診斷方法。在進行這種掃描時,需要患者躺在一個封閉的艙體內,保持完全不動5分鐘左右。對於成年人來說,這當然不成問題。但對於低齡段的孩子來說,一般都很難配合。

傳統的做法是給小朋友施行輕度麻醉,讓他睡過去幾分鐘。但只要涉及麻醉,就要住院,做全身體檢,抽血拍片。做了幾年,衛生部門覺得這一塊的成本太大了,就找到“小丑醫生”,希望他們來解決這個問題。

他們想了個辦法,在檢查的前一天,把小朋友帶到一個模擬的檢查室,裡面的裝置外觀和真實的一模一樣。然後他們說,我們來玩捉迷藏吧,誰能藏得最久,誰就最厲害。透過這種方式,誘導小朋友躺到裝置裡去。第二天,正式檢查的時候,他還是和小朋友玩這個遊戲,只不過裝置換成了真的。

這個專案至今做了幾百例,97。5%的小朋友都能一動不動順利完成檢查,只有10多例失敗。他們後來就分析這10多例為什麼不行,結果發現,大多數孩子患有多動症。

這個專案給“小丑醫療”模式帶來了很高的社會評價。海法大學還專門開設了“小丑醫療”專業,從這裡畢業的學生將被直接分配到各大醫院,“小丑醫生”將成為他的終生職業。

受到這件事的啟發,我們最近也在做一個類似的研究,叫做《小丑醫療對圍麻醉期兒童患者哭泣、焦慮及疼痛的影響研究》。我們把這些接受麻醉的孩子分為兩類。一類是在我們“小丑醫生”的陪護下,笑著進入麻醉狀態的;一類不做任何干擾,多數會在害怕中進入麻醉狀態。兩組對比,記錄他們麻醉醒來後的狀態、哭泣時長、睡眠治療、依從性等方面的指標。這項研究還在病例收集階段,從目前的少量樣本來看,“小丑醫療”作為輔助療法,確實能夠減少麻醉對孩子的刺激,更有利於患者的術後恢復。

一個月前,因為個人原因,我從原來的醫院離職,來到深圳工作。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半年以後,我要在新的醫院重新組建一支“小丑醫療”服務隊,“小丑醫生”將是我一輩子的事業。

毛曉瓊|撰稿

子木|責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