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10年,“他”將“她”從平遙古城“遷”往慶州古城!

作者:丁豔 黃飛

他實在非要做這件事情,什麼也攔他不住,於是一路做下來,成為他想要成為的那種人——陳丹青

在慶城縣城南鳳凰羽翼環抱之處,有一處“喬遷”而來的明清老宅子——大夫第。大夫第佔地3216平方米,共有五進正院帶三座偏院,房屋一百餘間, 大門正上方牌匾“履謙”,為清代名臣劉統勳所題,再上方牌匾為清末名臣林則徐所題“大夫第”。移步宅中,只見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古玩、字畫、瓷器、花器無一不具有東方美感,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一幅絕美的畫,整個宅子散發著中國古建築深、遠、隱、素、雅、融之美。

歷時10年,“他”將“她”從平遙古城“遷”往慶州古城!

清末名臣林則徐所題“大夫弟”

“大夫第”如一位隱者,隱於鬧市之中,成為慶城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標誌性古建築。人們在驚歎於這所古宅無與倫比的美的同時,也驚訝於她背後的故事。這就不得不提到她的守護者——陳東茂。近10年來,他斥巨資買下這所隱於山西平遙某村落面臨無人守護的明清古宅,又是他對這個規模宏大的古宅進行了搶救性保護和易地搬遷,讓她在慶州古城驚豔亮相。

誤闖閆良窪,驚鴻一瞥中的塵緣

陳東茂是一個畫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畢業於天水師專美術系的他回到家鄉慶陽成為一名鄉村教師。 隨著那個年代“北上南下”的浪潮,他於1995年成為“北漂”大軍中的一員。當時的北京圓明園村,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尋夢的藝術家,陳東茂與人合租在每月50元的民房裡,奔波在北京的藝術集散地、畫廊、文化公司,感受著藝術、商業和生存帶來的巨大沖擊。在北京漂泊半年後,賺到人生“第一桶金”的陳東茂隨著“慶陽返鄉創業團”(當時一群在北京闖蕩的慶陽人,決定抱團創業,自稱此名)再次回到家鄉。

由於畫畫的緣故,陳東茂對一切古舊而美好的事物懷著天然的迷戀,看見一孔被遺落的窯洞,幾隻夕陽下歸家的牛羊,他常常很激動,尤其是在朝霞或夕照中,陽光照耀下窯縫間暈出的暖黃、橘黃,別人看到的是破敗,而他捕捉到的卻是大地和人世間的溫情。他筆下畫的大都是黃土題材,在他的畫中能看到時間在土地上慢慢流淌的樣子,風像金子,牛羊遵從天命,人在守候,家園在緘默,對土地和窯洞的關注也融入日常的思考和繪畫實踐。他經常在全國旅行、畫畫、學藝,其中山西是去的較多的地方。

2000年之後,全國城鎮化建設高歌猛進式的發展帶來了大量的拆遷,山西也不例外。不計其數的“老宅子”被列入危舊房,在推土機的轟鳴中夷為平地。每次去山西,看著曾經謀面的連片老宅灰飛煙滅,陳東茂覺得心在滴血。“氣得想打人,但無能為力 。”陳東茂說。

歷時10年,“他”將“她”從平遙古城“遷”往慶州古城!

慶州老宅俯瞰

2013年秋季的一天,陳東茂獨自去山西平遙採風,原本要趕往鎮國寺的他,在中途駛進另一條岔路,誤打誤撞來到了平遙縣嶽北鄉閆良窪村,在一家連一家鋼筋水泥築成的民居中,一處規模宏大的老宅子吸引了陳東茂的目光,它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貴族,鶴立雞群般地屹立著。陳東茂心裡一激靈,走下去想看看,只見門口兩個石獅子守衛,抬頭看大門上林則徐題詞的“大夫第”幾個大字遒勁有力。“這宅子有來頭。”陳東茂說,這是他看到宅子的第一個想法。

門口有一位老者坐在搖椅上曬太陽。他上前和他聊天,才知這位老者就是宅子的主人老閆。老閆的祖上自明代以來多在朝廷做官,經過幾百年的不斷修繕,就留下了這處祖屋。上世紀五十年代,老閆家的房子劃給公家,被分進來了八九戶街坊鄰居,直到2000年之後大家都買了樓房才陸續搬離,祖屋又回到老閆手裡,只有他家的戲樓“慶澤園”作為村上的公共演出場所供村民使用。當時老閆的兒子已在法國定居,老伴去給兒子帶孩子了,他要看護祖屋,只得一個人留下來。自己去兒子那邊養老,已成定局,祖屋該何去何從,老閆的話語中流露出幾份無奈和落寞。

陳東茂想要四處看看,老閆就帶他到裡面轉。陳東茂發現這所古宅別有洞天,房屋規模之宏大,建築工藝之精美、牌匾題字之厚重、陳設物什之考究,令他歎為觀止。但他也注意到,由於房屋年代久遠,多年未曾修繕,房梁椽柱多有陳腐破敗之處。由於要趕時間,陳東茂只好懷著惋惜的心情離開了老閆家。不久,幾個朋友讓他做導遊去山西考察採風,他一路走一路講,走到上次的岔路口,就又來到了老閆家。和上次一樣,老閆依然坐在搖椅上消遣著時光。他這個“舊相識”的到來讓老閆的臉上有了生氣,一群人邊參觀邊評論,有人“慫恿”他把這個宅子買下來作為寫生基地,老閆也笑著表示同意。

回到慶陽之後,一個晚上,陳東茂竟然夢見自己把這個宅子搬到了老家高樓鎮的蘋果園裡,從夢中醒來正是夜半,寂靜中他好像聽到拆遷機器的轟鳴聲。難道那個宅子也要遭殃了嗎?陳東茂心中一驚,便不管時候已晚,馬上把電話打給老閆,聽到宅子無恙後,長舒一口氣,便誠懇地請求老閆把宅子賣給他,老閆爽快地答應了。

再次奔到閆良窪村,買閆家古宅的事就敲定了。

10年遷一宅,他是眾人眼裡的“文化瘋子”

經過兩年的前期準備,陳東茂終於在慶城縣百戶樓棚戶改造區為古宅找到落腳點。2015年,陳東茂來到閆良窪村,正式啟動了古宅的遷建工作。

怎樣搬遷才能最大限度地止損?這是一個大難題。陳東茂請到了山西本地的工匠,從測繪到記錄,梁的高度、門窗的尺寸、柱與柱之間的距離……每一個構件的位置、屋裡的大小物件都要做好標記,拍攝影片,並一一編號。

歷時10年,“他”將“她”從平遙古城“遷”往慶州古城!

慶州老宅子俯瞰

中國古建築,最能體現古人的智慧和匠心,也符合天人合一的思想,磚瓦部分不像現在用的是水泥勾縫,而是“麻刀灰”——在白灰中加入麻、雞蛋清打成糊狀,具有很強的粘性,但拆除時卻能保持磚的原樣。木工部分為榫卯結構搭建,先拆哪兒、後拆哪兒很有講究,需要經驗豐富的師傅上馬,瓦片、梁、龍骨、主體樑架、柱架等等,只能由手工完成。

陳東茂在當地租了一個1萬多平方米的廠房,用來整理、修復原材料,椽、 檁、門窗多有腐朽,雀替、梁拖等雕花構件多有殘缺,這些都得大量有傳統手藝的工匠一一修復,而懂傳統手藝的工匠越來越少,多在50歲以上,陳東茂就四處去挖掘、高薪邀請。當時有堂屋廊架下的幾根柱子,修復下來的成本得十幾萬元,而買新的上好木材只需一萬多元。跟隨陳東茂的大哥看著錢像流水一樣往出淌,力勸陳東茂以新換舊,省一點是一點,但陳東茂堅持讓工匠修復,不容一點馬虎。

修復完畢的材料在搬往慶城前,還要在庫房一一進行預搭觀察,確保所有的構架完整,榫卯結構的介面可以相互制衡,穩定性足夠。

2016年6月,經過整整一年時間的拆除和修復, 1萬多件(箱)物件, 被運往慶城。工程量得有多浩大,我們可以從拉運中窺得一斑——四輛雙橋半掛車來來回回,運了足足四個月共170多車。在慶城開建,主體建設整整搞了4年多,才完成了目前的規制。歷經了多少艱難險阻,耗費了多少心血汗水,也許只有陳東茂和這氣宇軒昂的宅子能感知。

為了籌集資金,他把多年的積蓄用完了,家裡給騰空了,準備給娃買房子的錢花了,給老人養老的錢也動用了。家裡人一開始覺得他發瘋了,不理解,和他吵。但慢慢地,看他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樣子,也就無奈地接受了。“隨他去吧!”家人這樣說。“你把這錢投到其他地方,肯定賺得多了。”當時一些朋友也勸他。他不反駁也不解釋。但也有一些親朋好友的支援,“我相信你,東茂。”支援他的朋友們這樣對他說。

如今,他回憶這段歷程,感慨地告訴記者:“10年時間彈指一揮間, 人有多少個十年可供揮霍,但我覺得這十年揮霍得值。”

無怨也無悔,做傳統文化的守護者

遷建古宅,是一項極其考驗人的決心、耐心、匠心的事。陳東茂說:“這些年來,潛心於此,越來越深地與傳統文化心神交融,越來越被傳統工匠精神震撼折服。”

歷時10年,“他”將“她”從平遙古城“遷”往慶州古城!

慶州老宅子室內一角

為了讓每一磚每一瓦每一木都能在家鄉保持原樣,陳東茂先後重金聘請山西古建工匠50餘人。在工程最吃緊的時候,他透過業內的專家聘請來了修復過故宮的山西名匠蔣志甘。蔣師傅苛守修古建“用原料、依原樣、遵原法”的行規,這不僅保證了古建築的原真性,也提高了修復工程的可逆性。上灰,用麻刀灰;用膠,用骨膠、豬血,這些材料都可掰開重來,而現代漆、膠,用上就不能夠分離清除。

陳東茂說,山西工匠剛來時,每天每個大工只砌100塊磚,這與本地建屋一人一天砌兩三千塊磚的進度大相徑庭。他心裡著急,心想:這要砌到猴年馬月呀!他給師傅好酒好肉招待,暗暗希望他們加快進度。沒想到第二天,他聽見大師傅私下議論說:“陳老師人對著呢,今天這100塊磚我們要用心砌呀!”陳東茂哭笑不得。後來,他還請了本地的一些匠人來“幫工”, 沒想到工程進度加快了,但卻常因為工藝的不合格而屢屢返工。山西老匠人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不是在建用幾十年的房子,而是屹立幾百年、甚至千年的建築。”此時,陳東茂才真正感受到什麼是“工匠精神”,什麼是“慢工出細活”。

就這樣,老宅子以“蝸牛”般的速度建設著。“這些房子就像我在牆角種下的一叢竹子、一棵樹,在土裡生根,在地面發芽,在時光裡開枝散葉,有了生命般的呼吸。”陳東茂說,他的心性也隨著宅子的成長慢慢沉澱。

陳東茂遷建古宅的訊息在國內古建界不脛而走。2017至2018年兩年間,建設部專家委員會專家、中國城市規劃協會副會長、歷史名城規劃學術委員會委員曹昌智先後兩次,山西平遙縣古建專家王國和先後三次來指導老宅子的保護修繕和重建工作。

2018年,陳東茂隨油畫家宋仁偉老師去北京拜訪陳丹青先生。當陳丹青得知陳東茂正在遷建山西古宅的事後連聲叫好並說:“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還為他題寫了書房名“文墨及第”,臨走時又贈給他一幅自己的作品,鼎力資助他的工作。有了這位藝術家的幫助,古宅遷建得以順利進行。

如今,古宅的建設已接近尾聲,山西的部分工匠還在,最後的一處屋子“柱國第”正在建設。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客、遊人食客絡繹不絕,在“大夫第”遊覽賞玩,在“慶澤園”聽戲用餐,這座從山西平遙古城披著一路風塵而來的老宅子終於在慶州古城找到了她的憩息地,並融進了市井的煙火,成為當地人心目中的“慶州老宅子”。

採訪結束的時候,陳東茂告訴記者:“這所宅子不屬於我,我只是她的守護者。她屬於這個地方,也屬於所有熱愛傳統文化和古建築的人。她的存在是活著的文化,會隨著時代的久遠愈來愈散發出她的魅力,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