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子、灌黃湯、挺屍……《紅樓夢》中的南京方言是什麼意思?| 紅樓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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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
明末清初,以南京為中心的江南風物正是《紅樓夢》的寫作參照地。
從建築風格到飲食起居,明清時期江南居民的生活,透過文學的形式流傳後世。
大觀園裡的紅樓女兒。來源 /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故事發生地:金陵
明末清初的南京是當時中國最富裕的地區之一,即便放到世界也是首屈一指。葡萄牙傳教士曾德昭在《大中國志》中稱讚南京的繁華:
(南直隸)是中國最好的省份之一,也是全國的精華。它不僅把重要商品和製成品運往國外,似乎每個國家都沒有資格分享他的精品。各種產品都很稀罕,超過其他地方的產品,如有人想把自己的貨物賣個好價,就假稱它產自南京,這樣可用高價售出。
南京打破了唐時的裡坊制度,一路上店牌招幌,商業街蜿蜒曲折。秦淮河上有龍舟、商船、烏篷船、竹筏……秦淮河畔搭建戲臺供人觀賞,又有文會聚集了無數文人墨客。
一蓑煙雨,六朝繁華,只要身處南京,便可盡收眼底。
(明)仇英《南都繁會圖卷》(區域性),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來源 / 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南京人,《紅樓夢》中的“賈家”也正是金陵世家。
曹雪芹。來源 / 網路
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是康熙乳母,祖父曹寅當過康熙的伴讀和御前侍衛,後出任江寧織造,兼任兩淮巡鹽監察御使,曹家因此盛極一時。
生於繁華都會,長於官宦世家,良好的教育背景讓曹雪芹對金石、詩書、繪畫、園林、織補、工藝、飲食等都有所涉獵。
繁華都市中賈府的興衰沉浮在作者筆下娓娓道來,而《紅樓夢》中沾染濃厚“江南氣息”的南京方言,更增添了書中人物的靈動。
《紅樓夢》裡南京方言的詞彙運用
曾有人統計,《紅樓夢》前八十回,一共出現了 1200 多處南京方言,還有不少沿襲至今。要了解南京方言在書中的作用,首先要從相關場景入手。
“辣子”
小說第三回裡,林黛玉進賈府時,賈母向她介紹王熙鳳,說的就是南京方言:
“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
林黛玉初進賈府,賈母向她介紹王熙鳳。來源 /87 版《紅樓夢》截圖
章太炎先生曾在《新方言》提到:“江寧(南京)謂人性戾者剌(辣)子。”
在南京方言中,“辣子”指的是一個人性情乖張、不講情理。黛玉初見王熙鳳時,王熙鳳遲到了不說,表現也與身旁眾人的斂聲屏氣截然相反,顯得頗為放肆無禮。
在禮教森嚴的明末清初,王熙鳳倒也當得上“辣子”這一綽號。
“鳳辣子”王熙鳳。來源 /87 版《紅樓夢》劇照
“嚼蛆”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裡,紫鵑心疼黛玉的痴情,騙寶玉說“姑娘(黛玉)要回蘇州了”,害得寶玉發病,差點一命嗚呼。後來經過紫鵑說明,寶玉才漸漸好起來。
紫鵑陪護了寶玉好幾天回到瀟湘館後,跟黛玉提起件事,並稱贊寶玉心實。黛玉責備道:
“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迴應黛玉說:“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
黛玉與紫鵑。來源 /87 版《紅樓夢》劇照
“嚼蛆”,就是胡說、瞎說的意思,這個用法不僅在南京,在江淮地區同樣流行,乾隆年間吳縣人(蘇州)沈起鳳,在評價吳縣部分民間小調時用“嚼蛆”一詞形容。彼時風靡江南的《笑林廣記》甚至有一個段子就叫“嚼蛆”,其中的笑點就是“嚼蛆”的一語雙關——
有善說笑話者,人嘲之曰:“我家有一狗,落在糞坑中,三年零六個月,還不曾死。”
其人曰:“既然如此,他吃些甚麼?”
答曰:“單靠嚼蛆。”
“灌黃湯”“挺屍”
《紅樓夢》中,也不乏日常慣用語式的口頭禪,不斷滲透到一段對話中,出現頻率相當高。
第四十四回中,賈璉因與鮑二家的偷情被王熙鳳發現,王熙鳳和賈璉大鬧一場,賈璉“倚酒三分醉”,還抄起劍嚇唬王熙鳳,賈母要求賈璉第二日前來賠罪,賈璉道歉以後賈母還說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
賈母訓斥賈璉。來源 /87 版《紅樓夢》截圖
“灌黃湯”,在南京口語中是“喝酒”的意思,“挺屍”則是“睡覺”時所用,帶有責備的語氣。此時的賈母,活脫脫一個責罵子女的南京老太太形象。在南京方言的加持下,賈母的人物形象雅俗兼有,讀者觀之也更為豐滿立體。
“倒三不著兩”
南京話的口頭禪,在《紅樓夢》中也頻頻出現。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一章中,平兒評價探春的生母趙姨娘說:“罷了,好奶奶們。‘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著兩的,有了事就都就賴他 …… ”
“倒三不著兩”念做“ dao(第四聲)三不 zuo(入聲)兩”,南京話的意思是一個人好不容易攬了三件事,有兩件事都辦不成的,明明白忙活一場,卻還樂此不疲,落了個惹人討厭。
趙姨娘。來源 /87 版《紅樓夢》截圖
書中的趙姨娘看上去工於心計,處處想算計別人,貪圖蠅頭小利。實際上,她卻因為頭腦簡單,反而事事出醜,言行無一得體,惹得眾人鄙夷。用南京話“倒三不著兩”來形容倒也十分貼合人物。
除此之外,江淮方言中習慣以一、二……十、百、千、萬等數字來表達人們各類情狀的語言現象,也被人們稱之為“數字俗語”,這種簡練、有趣又節省篇幅筆墨的特點,也進入了《紅樓夢》裡,為生動情節而服務,例如,“一 X 一 X ”這類詞彙,就在書中使用頗多。
第四回——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來,咱們這功夫反一窩一塊的奔了去,豈不是沒眼色了些。”
“一窩一塊”意為一家老小。
第六回——
“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子息,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一心一計”意思則是全心全意。
平鋪直敘中,穿插了“數字俗語”,讀者閱讀時的感受也更加直觀。
僅僅以上數例,在老南京人讀來已經備感親切。隨著南京方言一個接一個被寫進《紅樓夢》,非江南背景人物的言語交談也越來越受到影響。譬如說,南京人將燒土灶用的樹枝、秸稈稱為“柴火”,字面意思上講,就是柴禾、柴草。劉姥姥講柴草時,一開始也是稱做柴草,說著說著,在黛玉等人的影響下,聊著聊著,稱呼也變成了柴火,不知不覺中說出了南京方言的口頭禪。
劉姥姥進大觀園。來源 /87 版《紅樓夢》劇照
《紅樓夢》裡的南京方言單音字
詞彙、口頭禪之外,大量南京方言的單音字也在《紅樓夢》中被嫻熟應用。
“猴”
第十四回——
“寶玉聽說,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
第十五回——
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和女孩兒似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
第二十四回——
“寶玉……便猴上身去,涎著臉笑道……”
寶玉與鳳姐。來源 /87 版《紅樓夢》截圖
以上所提及的“猴”字,在南京的方言裡,是名詞作為動詞使用,意思是像猴子一樣附著在某人或某物身上。即便在當今的老南京人中,形容衣服太短時,也會衣服猴在身上來形容。
“偏”
第十四回——
鳳姐正吃飯,見他們來了,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偏了……”
第二十六回——
正說著,只見寶釵走進來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
在以上章節的語境裡,“偏”字可不是作為語氣副詞表達“偏偏、注重一方”的意思,在老南京話裡,“偏”是動詞,不僅表達了“吃”的意思,還有先一步吃的含義。在寶玉面對鳳姐、寶釵的情景裡,用“偏”字而非“吃”字,故事情節也會更加生動。
“歪”
第九十七回——
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
這裡的“歪”,在南京方言中是“躺下”的意思,“歪歪兒”,就是在床上歪一會、躺一會的意思。
“村”
第六十三回——
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他們的情就是。”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
襲人調侃寶玉。來源 /87 版《紅樓夢》截圖
襲人說的“硬話村你”,若非熟稔南京方言的人,簡直一頭霧水,“硬話”好理解,就是直接、莽撞,而這裡的“村”,念做“ cen(去聲)”,指的是冒犯、用不好聽的話傷人,這個用法,也是南京方言在書中的又一體現。
襟江帶淮,地分南北:
江淮方言的一部分
南京方言屬於江淮方言的一部分。江淮不僅是地理上南北地區的劃分線,也是語言上的“緩衝區”。廣義來講,江淮方言和古代南北方的方言之間都有著密切的聯絡。
三國及西晉以前,江淮地區的方言更趨近於獨立性較強的“閩南方言”“廣府方言”,因而具有自已的語言特色。
隨著西晉末年,永嘉之亂爆發,北方門閥貴族大舉南遷。跟隨他們一併南遷抵達江淮的,還有北方民眾和士族們的扈從。
因為人口過多,東晉不得不經常改變當地的行政區劃管理,淮河長江流域本就水網密佈,語言之間的交流也因此愈發密切。之後的時間裡,在一波又一波南下江淮移民的浪潮中,江淮方言也逐漸形成。
江淮位置特殊,東晉南朝時作為邊境與北朝接壤,此外,江淮東南與吳方言接壤,西南與贛方言鄰近,還與以古楚方言為基礎的西南官話連線。長期溝通下,各地的發音特點在江淮官話中的聚集也就不是巧合了。
江淮方言收攏了東、西、南、北各地方言的詞彙,直到今日,我們在江淮方言中仍能看到各種不同地方方言詞彙的混合運用。
南北兩大漢語語音系統的碰撞,加上江淮獨特的地理面貌,江淮方言形成了既相容幷蓄、又獨特鮮明的方言體系。在曹雪芹筆下,江淮方言獨有的魅力為《紅樓夢》增添了幾分煙火氣,雅俗共賞。
參考文獻:
李芳:《淺談江淮方言的地域特點與地理歸因》,皖西學院學報,2007 年 2 月第 23 卷第 1 期;
王健:《江淮方言三種動態範疇的表現》,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樊斌、朱凌:《紅樓夢中的南京方言單音詞》,江蘇地方誌;
周漢昌:《紅樓夢中的江淮方言數字俗語》;紅學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