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情亦與放翁同--狀元李振鈞的不羈人生

撰 文|曹傑友 編 輯|臨 風

李振鈞,字秉亭,號仲衡,又號海初,另一號守石道者,小名喚燕生,太學生,安徽省太湖縣樹林沖人。在1977年出版的《清代科舉》也曾載:“道光九年己丑科狀元安徽太湖李振鈞氏,系由捐納監生,中舉中進士,而大魁天下。”據《李氏廷芳公支譜》記載,李振鈞於道光戊子八年(1828年)本省鄉試中式第四十三名舉人,第二年即道光己丑九年(1829年)會試中式第二百零四名進士,同年殿試第一甲第一名(即狀元)。生於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年)十月十四日,卒於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終年46歲。

豪情亦與放翁同--狀元李振鈞的不羈人生

清朝狀元李振鈞

李振鈞道光九年初授翰林院編修,道光十二年四月欽授翰林院散館之修撰,歷任文淵閣校理,國史館纂修,功臣館纂修,本衙門撰文。直至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年)才擔任一次順天鄉試同考官,也是唯一一次。後誥授奉政大夫,以其孫李德星貴,贈刑部主事,覃恩加三級,誥封朝議大夫。李振鈞著有《味燈聽葉廬詩草》兩卷,存詩415首,另有《粵行日記》、《梓行古文》,今已散佚,無從查證。

李振鈞生於簪纓世胄,官宦之家。父親為官至江蘇布政使的李長森,李振祜為其同父異母的長兄,李振鈞為李長森繼室江寧顧氏所生,李振祜比李振鈞年長17歲。而李振鈞自幼隨父,與長兄李振祜相處的機會並不多。父親李長森仕途總體平穩,政績優越;李振祜一生治績耿介,和李振鈞不結交於權門甚至蔑視閥閱的“鯁直”大不相同,歷職清慎剛直,深得朝廷器重,功蓋朝臣,震爍清廷,後載入國史館。李振鈞雖擁有狀元巨譽,極盡榮耀,和其兄李振祜相比,政治仕途尤顯暗淡。這一特殊個例,在歷代狀元之中非常少見。據1984年太湖文史資料第2輯所載,有人說其受父親影響較深,“其詩才深邃,性情鯁正,逼似其父”,這一說法似乎不太準確。李長森仕途除在貴州按察使被誣受挫之外,履職還算順當,不因一時的挫折而沉淪,韜光養晦,兢兢業業,終於重回正軌,清望到終。父子三人之“直”,各有所異,李長森直中能屈,李振祜直中能剛,而李振鈞直得有些執拗,且極不屈從於迎合世俗而改變初衷。“傲骨常稱天地間,閒心哪計滄桑後。以瓢當鋏亦可彈,以瓢當缶亦可扣。興亡閱世青門瓜,富貴誤人上蔡狗……許由五石顏一簟,吾自得吾甘墨守。”“最愛多情清靜水,不因河曲強回頭。”[①]毫不隱晦自己的人生取向,以至於不得不為崇班貴檁所抑制,鬱悒而終。

李振鈞所處的時代,正是大清王朝由盛轉衰的初始階段。大清帝國在空前的繁榮盛世下,潛伏著巨大的危機——奢侈、驕怠、貪汙、腐敗等罪惡的毒瘤藉盛世而瘋長,正日益侵蝕破壞著國家和社會的肌體。當朝野上下對乾隆的文治武功洋洋自得、沉湎於盛世而自我感覺良好之時,自閉安逸,昧於時世,看不到世界大局的變化,失去繼續前進的方向和動力,清王朝很快從康乾盛世跌到嘉道中落。尤其國內國外的形勢漸逼,整個社會開始進入激烈的震盪之期。

但凡古往計程車子,孰沒有人生抱負。從李振鈞的詩文和殿試對策可以看出,不能說他沒有匡時之志和經世之願。如在他的廷試對策中雲:“正俗斯能成化,濟運莫如導河,致治在乎得人,懷遠期乎振德。”“一代之治必有一代賢能分任之,其德器必過人,而責效在專其任,斯誠選俊書升之大要也”等等,對敦化、治河、簡賢、振武諸大政,莫不知其體要。且引經據典,歸納肯綮,真知灼見,中正衝挹。“仁皇遴得宰相才,孤臣感激淚如瀉。文章報國自一事,勳業若成韓範亞。”(《汪奐之寄示和蘇文忠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匣中劍氣凝寒水,不與人間報不平。”豈不是即是姐夫又是內兄的汪奐之以及他自己的共同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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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李振鈞故居

李振鈞自少時開始,或隨父宦遊,或蟄伏故土,或縱溺山水,或詩朋酬唱。總體來說,他還只是一位養尊處優的宦官子弟,本性還是很固守傳統,“夷高抗行,巢皓峻節,時代雖殊,性情則一”,骨子裡還是很敦純。“喜縱談不諧”且不說,身材魁梧如“武狀元”,從堂兄李振翥曾贈詩規勸雲:“貌肥誰信詩能瘦?語直偏冷性最真。好把精明深斂抑,從來爽秋不如春。”但他不以為意,言論依舊自我高蹈且偏激,對嘉道時代的中期滑落,還不太敏銳。不屑於交遊當時宣南詩社地位較低的林則徐、同科的龔自珍、魏源等這一批優秀文士,他們拳拳之忠,深受西學東漸的影響,憂國憂民,敢於針砭時局。家國情懷和他們相比,算不上真正的覺醒者。上不願屈身結交於權貴,下不和宣南進步文人為伍,遊離於主流社會之外,自然難以立足於朝。

腐敗入髓的吏治、社會世事的變遷和世界格局的變幻,還一時未能深刻地觸及自己的視線和優裕的生活。如鴉片戰爭前夜的風雲激盪,河漕和吏治的重大更替,主流文學的風向轉移,新派改革家的鋒芒初露等等,在他的詩詞裡也很少觸及。局囿於科舉的籬藩、醉心於文學才華的自我展示和困頓於個人不幸的生活,這或多或少對他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逐漸形成李振鈞叛逆複雜的個性。

他的忘年交齊彥槐,安徽婺源人,字夢樹,號梅麓。是一位底層的官員,嘉慶十四年進士,選金匱知縣,上海運漕糧議,以知府候補。旋丁母憂,乃不再出仕。曾制渾天儀、中星儀,及龍尾、恆升二車,有益於農田水利。工書法與詩,精於繪畫。不願做官,好近農桑,實際上他應該算是一位先仕後退的遁世隱者,與李振鈞多有詩歌往來,其《味燈聽葉廬詩草》也由齊彥槐題詞。交遊物件還有曹振鏞、章琯薌、王子卿等,除官至軍機大臣兼上書房總師傅的“三朝不倒翁”曹振鏞外,交遊的大多是一些地方下僚。還有如桐城吳犖、蕪湖王澤、彭澤高炳訓、霍山程式潤、無錫顧皋、青陽彭荺溪,吳伯敡、曾元炳、徐琮、倪良耀、黃玉等一批地方畫家,或僧或道,大抵如此。對嘉道的主流文人很排斥,甚至不屑為伍。總體來說,交遊還是很狹隘,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李振鈞的眼界和襟懷。但齊彥槐對李振鈞評價還是有很正面和正能量的寄望,曾贈詩云:“好句居然似放翁,豪情亦與放翁同;國家科第宜風漢,破浪堪尋萬里風。”前兩句是對李振鈞的褒獎,後兩句是對李振鈞的寄語。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一生筆耕不輟,詩詞文俱有很高成就,其詩歌語言平易曉暢、章法整飭謹嚴,兼具李白的雄奇奔放與杜甫的沉鬱悲涼,有著濃重的故國情結,對後世影響深遠。而陸游出生於兩宋之交,成長在偏安的南宋,民族的矛盾、國家的不幸、家庭的流離,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李振鈞所處的變革時代和陸游所處的宋末時代還不是太相同,但他們的詩才相似,性情狂放相似,相互對比也並不為過。但李振鈞個性偏於情感上的用強,且李振鈞自視甚高的詩心,在感知和互動上,可惜還是甚為遲鈍。一味通經法古,追求漢學,孜孜矻矻於只讀聖賢書的舉業,且他的詩歌大多是士大夫式的寄情山水和人事,正如他在《詩草》自序裡所說:“於花辰月夕,臨水登山,意之所欣,輒不能已。”未能轉型到當時甚為推崇的“經世致用”的思潮上,更未能到達陸游那種捶嘆民族存亡的進步思潮上。

生不逢時,伯樂緣慳,知遇未達,只得常常縱酒寡歡,每飲必醉,醉後詩狂,“蹤猶萍梗性同鷗,入世難忘舊酒樓。醉裡不知身是客,夜深惟覺氣如秋”,“小謫人間廿六年,狂吞酒海羾詩天”,“平生不願受人憐,醒亦狂痴醉復癲”,這種“上誦周孔書,沉湎至酣藉”(陸龜蒙《村夜二篇之二》)的詩句,俯拾皆是。可見他內心之中,長久以來盤積著無法排遣的沉鬱和無奈。

齊彥槐對李振鈞的寄語,在李振鈞大魁天下之時,終得以實現。但李振鈞一舉成名、一片曙光之後,再無嗣響,從拋物線的頂點,迅速下落。狀元公內心所期許的縱橫排闔、乘風破浪的高光時刻,始終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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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故里樹林沖

從歷史的回溯來看,在那個詭譎激盪、國道式微的時代風雲裡,迫使李振鈞一邊追求仕途,一邊抨擊時弊,避害趨利,雲鶴而上,這或許對他的人生要求有點過高,只能說這是個人視界的侷限和科舉制度的悲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對清朝死氣沉沉社會局面的不滿,大聲疾呼社會變革,像龔自珍這種震耳發聵之聲,在李振鈞詩歌之中尚顯不足。仍然寄託於朝廷的垂青,對於大廈將傾、國運江河日下的時局尚未看得清悟得明,更多是對自我價值的無法實現而衍生出的“自悶”和“自傷”。

畢竟是生於官宦家族的一員,李振鈞從小接受傳統的儒家文化薰陶和濡染,整個李氏家族依然看重的是科第鼎甲這條路線圖,家族的使命和歸宿皆是固守於仕途進階。但他的科舉之路,在初期很坎壈。十八九歲初試,縱使飽腹經綸,還是鎩羽而歸。從其詩《小步》中可以看出他憤懣的心態。“黃葉不可掃,白雲不可攀。”“窮阨易降辱,顯達忘辛艱。”後歷經九次應試,這種折磨也是非常人所煎熬,直到道光八年(1829年)才中式舉人,第二年殿試,方狀元及第。

此時,他的父親李長森已經去世五年多了,授業恩師劉香雲也已過世多年。他仕途的成功想必也是他父親一生的囑託,無法在父親李長森和前岳父汪志伊在世時看到這份光前裕後的榮耀,估計也是李振鈞自己內心深處一直無法掃去的痛點。而且,此時他已年滿36歲,和其父其兄都是在30歲之前,便早早中式進士相比,可謂霄壤有別。更何況他的堂兄李振庸、從堂叔李長蓁、從堂兄李振翥,還有比他還小的堂侄世彬,也早已相繼成為進士,唯有族侄李國杞和李振鈞同榜。家族的榮光此時才得以沾濡和延續,李振鈞和相比他們,已是遲遲晚矣。

也許是科舉進取的一再失意,美好但很短促的第一次婚姻陡然解體所遭受的打擊,還有那種資質奇高的詩文才華不被世人所仰知所推崇,等等原因吧。從他詩文的藝術實踐裡,可以讀出其孤芳自賞、疏放曠達、桀驁不馴、不諧於世的秉性。正因如此個性影響,其一生的仕宦軌跡很不顯貴而是較為坎坷。平生大概分三個階段,分別是從出生到第一任婚姻開始為第一個階段,第一任夫人汪正珠歿世到道光九年考中狀元為第二階段,初授翰林院編修到其歿世為第三階段。

他的一生,在其入官之前的重要文集《味燈聽葉廬詩草》和道光、同治版《太湖縣誌》《清實錄》《李氏廷芳公支譜》以及一些歷史文獻裡兼有記載。除零星散見在各地的刻石和匾額之外,其他詩文,正如他的受業弟子曾任翰林院掌院學士、體仁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加太子太傅的寶鋆(1807—1891)在《味燈聽葉爐詩草》序中所述:“通籍後所做,多散佚不全”。寶鋆系李振鈞於道光丁酉(1837年)任順天鄉試同考官時所取仕的,對李振鈞的遭遇一面很同情一面很支援。李振鈞《詩草》的刊印,莫不得益於他,終為當代研究者對李振鈞詩歌才華的研究儲存了重要史料。

近年來,在北京大學、人民大學、安徽大學、井岡山大學、中華詩詞研究院等一批專家學者的共同努力下,將李振鈞的研究納入視閾,結合乾嘉道的時代背景,從“大歷史”“大文化”“清詩史”的角度,對李振鈞的科考策論、詩歌特色、書法藝術以及太湖李氏家族的溯源等進行深度研究。李振鈞從巍科高第到後來卻默默無聞,將這一極具偶然性和顛覆性的特殊個體,與當時的政治體制、社會活動、文學風氣等結合起來,進行綜合考量和評述。這些論文使得李振鈞現象“重見天日”,以小見大,成果豐碩,頗具學術創見和鏡鑑意義。但從所蒐集的資料裡來看,許是遺存的文獻大多為其36歲之前的作品,尤其狀元及第直至其歿世這後十年的作品散佚無覓,這對李振鈞完整人生的研究,有很大的掣肘,論述尚不詳備,亟待後來者繼續發掘和稽考。

一、從翩翩少年到志得意滿

李振鈞出生於京師,故名“燕生”。在母親的培養下,自幼聰穎,五歲開始入蒙學,便能辯解四聲。七歲時,隨父一直南下,第一站來到山東萊州,於古藤書屋授業於恩師劉香芸門下,長達三年。日課五絕詩一首,曾作題畫山水詩一首:“水繞村前綠,山橫遠樹青。詩人工著筆,添個小茅亭。”有遠景,有近觀,有想象,層次感很強,少年才氣,嶄露無遺。嘉慶七年(1802年)剛九歲時,他二妹出生於父親山東登萊青兵備道的任上,正好週歲,父親囑寫《女弟潔晬盤》。全詩用典博雅,小小少年,學識積深之厚,同年稀見。

由於父親李長森基本上兩至三年挪官一地,其也隨至一地。從嘉慶十六年(1811年)至道光九年,隨父親宦遊江西、福建、山東、河北、貴州、四川、雲南、江蘇、湖南、湖北等地。祖國大半個大好河山,幾乎履遍。他鄉之風光,異地之人文,佳山秀水,名勝古蹟,盡入詩來。

才情不廢,終贏得佳偶良緣。自古官宦相互奧援,兒女結對是最被稱道且最為便捷的門徑。李振鈞初配汪正珠,汪正珠為桐城籍曾任湖廣總督和浙閩總督的汪志伊的五女。兩位朝廷大員結為秦晉之好,可謂門當戶對。

北宋神童汪洙有詩曾雲:“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乃人生四大快事。李振鈞雖一時未取功名,但終抱得美人歸,總算有一樁愜意快事屬於他,足以慰藉平生。嘉慶十五年(1810年)李振鈞和汪正珠在武昌結婚,娶得時任湖廣總督汪志伊的掌上明珠,郎才女貌,天造地設,這應該是李振鈞負勢競上的第一個人生波峰吧。

而在相對嚴謹的家學苛求之下,詩詞文再工,畢竟還得以學業為正途,“少長竊窺經史”,縱覽典籍,摘求章句,是為本業。又得益於父親的耳提面命和近宦文士的敲打錘鍊,經史文論,進益迅猛,自不必說。他的詩詞才華,也是鋒芒漸顯。嘉慶十八年(1813年),其父調任貴州按察使,剛滿二十歲的李振鈞送母歸太湖,路過安慶,夜遊大觀樓,寫了一詩一聯。詩聯的境界宏闊,意氣縱橫,猶見其豪情壯志,一時無兩,這正是他早期作品的一大特色。

汪正珠生於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四月二十九日,比李振鈞略大三歲多,二十歲嫁給十七歲的李振鈞,相互結縭,亦姐亦妻。更何況汪正珠出生名門,亦算名媛,家教良好,“受女誡家範於父,亦解韻語。”而且性格溫敦,“能周旋其間,無垢誶語,弗輯者久亦化焉,有女師之稱。”原本是一對神仙眷侶般的少年夫妻,鶼鰈情深,琴瑟和諧。只可惜紅顏薄命,他們結婚六年不到,嘉慶二十年(181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汪正珠在福建她父親的官署去世,享年僅僅25歲,且沒有子嗣。

豪情亦與放翁同--狀元李振鈞的不羈人生

狀元親筆題寫的詩句。刻在狀元當年讀書暑天用的竹肘上。

二、從第一次婚姻解體到仕途不彰

汪正珠的早歿,且李振鈞未能見到最後一面。對於心高氣傲的李振鈞,這種打擊無異於晴天霹靂,不可接受。老天的刻薄不公和仕途的巨大落差,盡降於他。這次波峰的跌落,對他的個性成長只會產生不可逆的加碼。

據各版本《太湖縣誌》載,在《太平寰宇記》裡評價湖邑之人時,曾雲:“人率性真直,天性忠義。”曾任安慶知府,明正德進士,甘肅天水人胡纘宗也說:“安慶人物,忠敢不愧於古。”康熙九年(1670年)升任安慶知府,浙江石門姚琅也曾說:“荊楚饒勁士,吳越多秀民。”這些都是對太湖歷史人物的綜評。在太湖之地,勁介果敢之餘,孤傲、自負、不安於現狀的靈魂詩者文者,也不乏其人。如明末時期的雷演祚、明末清初的才子石龐、乾隆中期的王大樞以及民國時期的朱湘等等,無不有其近似之處。大多以酒醪為妻,以詩文為子,且躁動不安。他們俯仰天地之間,大多恃才傲物,文思敏捷,品性豪放,蔑視官紳,愛抱不平,為權貴所惡,皆繞不過一個“耿”字,終為世情所抑制,且石龐、朱湘和李振鈞一樣,皆是英華早逝。

第一次婚姻解體,成為李振鈞人生的重大轉折點。從此,太湖縣樹林沖的環蔭閣中,餘園裡,孤獨的剪影成了他唯一的伴侶。苦悶之餘,只得以筆為刀,刻骨刳心,獨自療傷。從他挽悼汪正珠的詩中,可以一窺端倪。在《味燈聽葉廬詩草》中,涉及汪正珠的詩作有《結腸集》一卷,收錄有《悼亡四首》、《自傷》、《自解》、《重譴》(十首)、《魂歸來歌》(七首),總共二十三首。

如悼亡四首之一:

年年酒向詩中灑,惡讖誰知竟屬卿。情海幾時驚一變,神山此去了三生。

遣函猶道將歸速,靈藥終難與命爭。最是迴腸不堪憶,飄風零雨落花聲。

悼亡四首之二

矜莊守禮耐沉痾,熨體堅辭嫗撫摩。六載人如春夢短,一生病比亂山多。

衾嚴石迸嶙峋筍,喘息絲懸宛轉梭。若使永眠仍負痛,扶擎反側託伊何。

悼亡四首之三

夫婿封侯會有期,更期早歲勖燃藜。如何荊布身難待,未必珈笄福不齊。

夢幻迷離歸大覺,死生契闊付柔嘶。傷哉最是喃喃句,痛想高年掩淚題。

悼亡四首之四:

搴幔臨岐賦柳枝,兩情都合不言知。那期衛女思歸日,是與荀郎永別時。

黃土未澆和血酒,青燈且補斷腸詩。莫疑萬里魂無夢,昨夜春林叫子規。

喪妻之痛,始終無法排遣,“落花”“亂山”“春夢”“血酒”“青燈”“子規”等字眼,平添哀婉悽苦。仕途壯志未酬,悲涼頓生,又從“傷妻”轉向“自傷”。

大約十多年之後,李振鈞重新組建家庭。這次繼配的是江寧汪氏,江寧汪氏家境暫時無考。同樣是汪氏,後繼汪氏想必在家境和社會地位上似乎並不顯赫,和封疆大吏桐城汪志伊家族不可同日語。後繼汪氏生於嘉慶元年(1796年)丙辰六月十一日,卒於光緒二年丙子(1876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享年80歲。生子三,頭胎長子世侗,可惜早殤;李振鈞中狀元后第二年,即在道光十年(1830年)才生下次子世信,道光十二年生三子世佶。

在李振鈞第一次婚姻和第二次婚姻這之間,想必是他最落拓的一段時光,也是他詩文創作相對成熟且旺盛的時間段。在其《檢詩稿偶成》裡寫道:“假我少年悅性靈,侯蟲時鳥發新聲。”此時,明代前、後七子的復古之風漸息,袁枚強調和主張的“直抒胸臆,詞貴自然,反對泥古不化,強調自創精神”的性靈之風開始廣泛流行。李振鈞似乎對性靈派大家隨園主人袁枚很是推崇,除在有意仿效袁枚其詩性之外,行為上也在效仿,大抵無二。此時的他,常常到南京等地遊玩,居無定所,有時隻身留念秦淮歡場,剪翠裁紅。估計這是他強烈的陣痛之後,又一次徹底地放縱和麻痺。這階段曾寫了十八種情景下的女性題材詩歌《美人十八首》。除《塞上》、《馬上》、《帳下》略顯巾幗豪邁之氣外,而後十五首似有秦淮夜宴、狎遊脂粉之嫌。

歷史上為人所知的風流公案,也是不勝列舉。遠追元稹、周邦彥、蘇東坡,近得張岱、袁宏道、袁枚等等吧,好女色甚至好孌童。白衣卿相,風前月下,一度是那個時代中國文人的普遍情結。古代文人受儒家入世精神的影響,向來懷有兼濟天下的情懷,為萬世開太平計程車大夫豪情。“三從四德”的女人難以理解這種情懷,也無法與丈夫溝通這種複雜的情感。很多懷才不遇、抱負難以實現的讀書人,想尋找異性抒發感情,獲得同情與認可,也想獲得一點安慰,來撫平受傷的心。同科的龔自珍雖和林則徐共同憎恨鴉片,但也存有嗜賭和狎遊這一“精神鴉片”的不良癖好,為龔自珍鮮為人知的一面。也許是在那個苦難時代裡,不少文人們抱負未展,只得自我墮落的負面宣洩吧。

李振鈞創作這些詩歌,擺脫不了豔體詩的底色,也許是在發洩其喪妻和仕途失意等相互交織的悲情,是可原亦不可原。因此,遭到了後來成為他座師的黃爵滋的猛批。

黃爵滋和林則徐、龔自珍、魏源、姚瑩等人志趣相投,提倡經世之學,主張革新吏治,掃除貪汙,整頓軍務,鞏固邊防,是當時改革派中一位有影響力的人物。黃爵滋敢於揭發封建統治的黑暗腐敗現象,“以直諫負時望,遇事鋒發,無所迴避。”在鴉片戰爭前,倡議禁菸應重治吸食者,挑起了在全國各省軍政大吏中關於嚴禁馳禁的一場大辯論,成為林則徐主持禁菸運動的發起者。道光十五年(1835年),已被提為鴻臚寺卿的黃爵滋更加力行勸諫,進呈《六事疏》,就治國家、廣言路、儲將才、制匪民、整頓京城營衛、嚴防外夷等提出自己的主張(以上見於《清史稿》列傳之卷一百六十五“黃爵滋列傳”),後均被道光帝採納施行。其敢於直諫之聲為臺諫之冠。

黃爵滋在文學上也強調有益世用。他要求文應“內而身心,外俾世道”(《仙屏書屋四書文自序》),即有益於立身與治世。主張詩“發至情於歌泣,陳大義於死生,中有自得之真,外無他求之巧”(《雲濤山房詩序》),即要有真實的內容。他不滿意當時脫離現實的性靈派平庸詩風,表現出要求改革詩風的意向。

在黃爵滋《與李海初箋》中提到:“夫性靈之說,在思無邪,近世狎褻之作,非性靈也。若能以古人之性靈為的,則無論是漢是魏是唐是宋,總無悖於立言之旨,乃可為要。通卷中盡是風雅之作,若其暫染時習者,速宜塗去,詩題某某,何必為此?想高明之士,必能虛聽,不以僕之言為迂為謬。豪氣不可無,粗氣不可有,凡事如是,不獨詩也。勉乎哉!自審之,則吾黨之幸耳。”座師的批評還是很嚴厲,真誠規勸李振鈞在詩歌創作上,速宜避免性靈派淺陋之弊習。李振鈞後來也很追悔,在《詩草》自序裡最後面寫道:“回首當年之剪翠裁紅,忽忽已成往事,古人云‘情隨事遷’,感慨系之良有以夫。”但這些詩歌,在道光五年(1821年),李振鈞32歲時,對詩稿進行整理和刪汰,最後還是沒有被剔除,想必這是李振鈞固守自己的詩歌信仰所留存下來。

李振鈞存錄在《詩草》中的詩歌,大都是通籍之前的創作。同治版《太湖縣誌》載:“振鈞才名尤籍甚,天資絕特,詩文若夙構,詩酒淋漓,意氣不可一世,人亦無敢抗手。少隨親宦遊,足跡半天下,所交多名流。”他擅長各類詩體,古近體鹹工,有其匠心獨運的一面,獨抒性靈,沉雄豪放,兼而有之。詩歌的體裁也很廣泛,得益於隨父宦遊的閱歷。除上述的挽悼詩外,在山水詩、憑弔詩和題畫詩等皆有涉獵。

同治版《太湖縣誌》裡還評其詩:“詩初學明七子,而吐言夭拔,不襲李、王(李攀龍、王世貞)面目,晚乃漸近自然。”明七子分前七子和後七子。前七子為明弘治、正德年間(1488-1521)的文學流派,以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等為代表。而後七子,後亦稱“嘉靖七子”,指的是明嘉靖、隆慶年間(1522-1572)的文學流派,以李攀龍、王世貞、謝榛為代。他們強調前七子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理念,高揭復古的旗鼓,相互結社,參與酬唱活動,聲勢煊赫。如李攀龍的“擬議以成變化,日新之謂盛德”,王世貞的“師匠宜高, 捃拾宜博。”以格調派復古詩學示人面目。由於復古派的模擬和偏狹之流弊,日趨明顯而嚴重, 遭到後起的以袁宏道為首公安派、以鍾惺、譚元春為首竟陵派的抨隲,進而向神韻、性靈、空靈方向轉化。李振鈞的詩文裡,有時用典博雜且奧晦,且在明道、致用、紀政事、察民隱上尚存不足,有明七子的痕跡。但並未入窠臼,拾其牙慧,筆法常有獨到之處,沉雅味、警策性洽和十足。

從李振鈞評論前人的詩文創作還可以看出,他始終未存門戶之見,曾雲:“李杜在宋,不失大家;蘇陸(蘇東坡、陸游)生唐,自是初盛。”天下詩文,自是一家,不必抑此揚彼。這一詩歌言論雖不至於超前,至少與時代同步。

他的山水詩共計有45題100首,正如他在自序裡所說:“少長從親宦遊,南窮牂牁,北溯澱津,泛洞庭,涉彭蠡,觀海於東萊,渡河於袁浦,吊禰衡於芳洲,訪滕王之高閣,上石城以眺秋,躡金山而調水”(《周行紀聞雜詠錄》)。描寫了江南、黔貴、河曲等地的大好河山,或行旅見聞,或思念故土,或寄懷故人,或憑弔古人,既有豪放之氣,又存幽杳之趣,亦見清遠疏致。既得性靈派之神髓,兼有李陸之高亢。這些山水詩,善用多種修辭手法,用典貼切,繪景如畫,構圖非常精美。

他的憑弔詩共計不下五十首,大多收錄在《詩草》下卷。如《拜孟廟》《曲阜懷古》《孔子手植檜》《渡黃河》《吊淮陰侯》等,皆歸集為《徂東後集》。在道光七年丁亥(1827年)八月,和母親一道,送三妹李季芬嫁給山東曲阜縣孔府襲封七十四代衍聖公孔繁灝,盤桓三個多月再和母親南歸故里。這些詩歌為途中所作。《拜孟廟》詩云:

尼父而來僅一人,天教雷井溯洙濱。湯文不作空伊呂,管晏猶羞況衍秦。泥古荊公真竊位,抗言司寇是功臣。巖巖氣象垂千䆊,鐵樹幹霄邁大椿。

一首七律竟然一口氣提到八個歷史名人,且不避鋒芒,直批前人。竟論王安石的“熙寧變法”乃竊取國位,估計是受到南宋朱熹理學和元明清官方對“荊公新學”抨擊的影響。以史喻今,思古不泥古,反而叛逆於古,其狷介不羈的個性,由此彰顯無餘。

而早期編錄在《北征詩存》裡的《漂母祠》,作於嘉慶十七年(1812年),此年才十九歲,隨父督運北上,路過淮陰。氣勢開闊,義氣縱橫,張合有度,寫出漂母的善良和激勵,凸顯出初試折戟後的李振鈞,敢於對漂母的母德和呂后的惡行進行深度褒貶。“君不見鳥盡弓藏良將死,皓首功名同白起,長樂受縛誰為憐,呂后何如漂母賢。”比錢大昕和趙翼的《漂母祠》等的詩歌,更見風骨和歷史厚重感。這首詩和《小步》、《檢詩稿偶成》中兩首,後載入民國徐世昌編輯的《晚晴簃詩匯》第3冊。

他的憑弔詩大多題寫的是名山大川的名人祠廟,也有一些戰場古蹟、津樑樞紐等,這部分詩歌用典貼切,借古喻今,知史論人;還有一部分為個人傷懷詩歌,曾寫《夜坐感懷》2首,如《感懷》:“荏苒流光去莫追,潘郎今已鬢成絲。得原非福失猶幸,壯不如人老可知。一代風流能有幾,千秋事業未為遲。文中飛將詩中吏,俯首眉山進一卮。”名士事業未竟,人生困窘未知,豪氣和期冀交錯在胸中。從這些詩歌裡,可以讀出家國興亡的滄桑感,沉鬱之中還抒發著對世道不公的悲憤,寄託著自己的悲憫情懷,某些詩歌成就也不亞於陸放翁。

他的題畫詩共計十九題五十九首。題畫詩濫觴於六朝,形成於唐,勃興於宋,至元明清三代大放異彩。清代詩人文集裡常見題畫詩,成為一種極具特色的大類題材詩。李振鈞的題畫詩大約可以分花木類、思親類、花鳥類、仕女類、人事類和神幻類等。如“漲膩浮香水一條,門前幾樹柳彎腰。悄隨翠羽窺金屋,肯上華燈侑玉簫。乍見已拼仙骨化,重來難禁豔魂銷……俠骨柔腸都休說,枯寂今如退院僧。”念念不忘前妻,肝腸寸斷,相思難抑;“草偃和風洽,花開愛日妍。”沖淡晏和,明麗動人,有很強的代入感,這般明淨的山水詩歌,在數量上還是不少;“男兒讀書果何事?早歲揚名慰親志……披圖無奈倍增感,父書兒讀能未能。”還是離不開對仕途困厄的悲嘆;至於“煙香杳渺泛阿羅,浪說鮫宮幻相多。新向蓬萊山上望,朱霞天半海無波。”酷似遊仙詩,想象力奇特,終難以掩飾渴望擺脫俗世的羈絆;題鄭思肖的《墨蘭圖》寫道:“西山薇蕨許同倫,勁草離批撇淡痕。不似楚香託沅澧,此曾無地著孤根。”寄興於屈原楚地的孤憤,託志於平生無倫的不幸;而“呼我為狂我不辭,更無人道只君知。漫雲絕世人難再,如此通才恨見遲。”更是直把他人的畫作化成個人的狂傲,來一次徹底地情感噴發。

還見到李振鈞題畫詞一首,也是暫時能蒐集到的唯一一首他的詞,收錄在《詞綜補遺》卷七十一里。詞牌為很少見的“南浦”,詞名為《題畫溪春晚圖》,詞雲:

朝煙漠漠,乍披圖、曾識者溪山。有個人家臨水,芳樹綠成灣。一片紅霞東起,偏花間、好鳥弄綿蠻。正畫樓眠覺,倚窗凝眺,遠浦出輕帆。

暖鳥晴燻菸草,柳梢頭、垂露溼春衫。步向綠陰深處,消受此身閒。我亦慣攜柑酒,到如今、客夢繞鄉關。算輸君清福,曉風殘月亦江南。

這首詞描寫了一派好鳥啾啾、煙花迷人、綠意盎然的江南風光,不著典故,意境淡遠。和他詩歌的寫法迥然相異,不失為一首佳作。可惜是他的詞曲存世量極少,不足以窺全貌。

李振鈞對菊花和梅花情有獨鍾,專題梅花菊花的詩歌大約十餘首。寫太湖龍門寺的“乍聞鷲嶺傳清梵,直上龍門到廣寒。歸去來兮明月路,滿頭菊影笑相看。”和“風月無邊宇宙寬,斯人底事異悲歡。雁橫塞北空傳簡,菊滿籬東好掛冠。”有著對陶淵明山水歸去的嚮往,有著對秋色明月的暢喜,也有著感嘆時空變換的生命體驗。隨園主人手植梅花數畝,為金陵絕佳之景。尤其袁枚晚年招收女弟子,在當時可謂驚世駭俗之舉。乾嘉時期,江南經濟繁榮,社會安定,富庶之家眾多。隨園女弟子的籍地,以蘇杭地區為最多。如此倜儻風雅,也引得李振鈞羨慕不已。對齊梅麓的第二個女弟子畫家許定生曾寫《贈許定生內史》:“隨園弟子女名家,桃李新鮮那足誇。傲骨慧心真絕世,一生傾倒只梅花。”還有題齊梅麓前輩梅花居士圖,詩云:“天留此卷待先生,好與孤山證舊盟。七百年來渾不改,名花高士兩難並。”“一園香雪悟前因,神似何須太逼真。畢竟老梅休得到,化身個個是詩人。”等等吧。他還將菊花和梅花做對比來寫:“開殘尚有凌雲勢,歸去原非失意人。除卻嶺梅芳信動,更無如此十分春。”打破常規,寫菊花毫無秋煞之氣,壯志直上雲霄。菊花開後是梅花,梅花開後便是十分美好的春光。菊花傲勁霜,梅花傲酷寒,豈不是李振鈞的傲骨之風?

李振鈞的詩歌還有一個重要特色,他的作品常常以組詩的形式來展示人和事。組詩具有首尾完整、內容連貫的特點,把所見的人物特徵和人生經歷包含在組詩之中,具有“詩傳”的況味。如《挽廉訪兄十首》,廉訪兄即族兄李振翥。十首七律寫出李振翥的德行、義舉、性情、才識、美政以及和與詩人本人的交往等等。將這十首詩前後比對,實則寫的就是李振翥的個人傳記,在結構和內容上有很強的記述感和完整性。類似這種組詩常常以結集的形式,收錄在《詩草》裡,如上述的《徂東後集》、《舟行紀聞雜記》和後述的《瀛洲草》等,皆有“實錄”的色彩,兼具一定的史料價值。

三、從大魁天下到懷才不遇

從李振鈞36歲中狀元,進入翰林館閣,到46歲歿世,這十年時光,按理說是他最風光的時刻,也是他創作詩文最好的時機。但除了能略查實他翰林院任職時的記錄之外,他的詩文幾乎未見多少。縣誌載“久躓名場,志不少挫。”許是宦場沉浮,磨蝕靈感,落寞有餘,詩性消解不繼。不排除最大的可能是詩文散佚無輯,縣誌再載“存稿甚富,兵火大半散失。”甚為可惜。

剛剛殿試結束後,總計寫了十首詩,大抵屬於館閣詩,為趨時應景之作。皆收錄在《瀛洲草》中。如道光己丑四月二十四日集阿思哈門聽宣折封引《見乾清宮》:“金門曉啟玉階平,鵠立齊聽首唱聲。一紙喧傳中使疾,三霄巍步小臣驚。早看丹禁環簪佩,爭攬青袍問姓名。五色果然符吉夢,海東雲擁日初生。”在這首詩的後面,李振鈞自注了三句話:“臣誕日,先臣長森典試廣西,是日在途,夢海上日出。”這段自注大多研究者們似乎沒特別在意,從這裡再一次看出,其父李長森早已暗示期待二子李振鈞將來出人頭地的強烈意願。

狀元李振鈞鵠立丹墀之上,聽候傳臚高呼。此時此刻,彷彿是站在家族極致風光的榮耀頂點和一覽眾山小的人生巔峰,心情舒暢自不必說,同樣期待自己將來和其父其兄一樣,扛鼎朝廷,施展政治才幹。在同治版《太湖縣誌》載道:“既入館閣,心益下,才益斂,鹹以遠大期之”。

然而,並非事事如願。一旦登上堂奧,進入館閣的李振鈞,恰恰多年養成的傲性未除,才情未斂。常年位居清要之地,對於編修、撰修和纂修這些常人無從企及的文職熱位,竟然毫無留戀之心。正如在《詩草》自序裡他說:“潦倒中年,情懷蕭瑟,不若少時天真攄寫,音律自諧。”據《清實錄道光朝實錄》卷之二百四十一載:“李國杞、修撰李振鈞,俱著各罰俸二年。”道光十三年(1833年)的翰林院例行考試,叔侄兩人,竟然考列四等,還被罰俸。這離李振鈞中狀元還不到五年,此等情形同樣極為少見。是懷才不遇還是鴻圖未竟?是天下負己還是個性使然?再一次波峰跌落,純屬個人所誤,他的仕途也由此落寞下去了。

李振鈞的座師黃爵滋曾在京師主持過詩歌風會,還與他人踵武過宣武城南詩社,於道光九年(1829年)發起盛大的“江亭餞春”詩歌雅集;於道光十二年壬辰(1836年)與葉紹本、徐寶善等發起“江亭展褉”活動,曾經轟動一時。他們皆是當時清流議政的中心,“以氣節相尚,賦詩酬唱,一時京師壇坫,稱極盛焉”(吳昆田《孔宥函傳》)。

在黃爵滋的《仙屏書屋初集年記》裡,曾經錄入李振鈞的一詩一文。由此看出李振鈞和當時的主流詩壇有過互動。他的弟子寶鋆曾說他“語言憨直,傲岸不羈,不合於時。”在當時的詩壇,傲士雄傑恰似過江之鯽。如與魏源有金石之交的陳沆,為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狀元,詩風清俊;被人譽為“凌轢百世之才”的湯鵬,性格倔強,不願阿諛富貴;龔自珍這位開風氣之先計程車林“怪傑”,作為著名的清代文字訓詁學家、經學家段玉裁(1735-1815)的外甥,家世同樣顯赫,他的時號為“龔瘋子”,在談論詩文時,常常蓬頭垢面,甚至不屑於洗漱,且口出狂言,無所顧忌。李振鈞與他們的家世背景相似,脾性也近似,但他“縱談竟日,幾謂宣南坊無足與語者。”這般傲士皆能“抱團取暖”,且成為一生的契友。而李振鈞則落落寡歡,與他們竟然不可交遊,這一“悖論”,估計出於李氏家族一直以來固守正統儒學和謹嚴吏治的理念有關。

李振鈞在繪畫和書法等藝術領域的造詣同樣很深,同治版《太湖縣誌》載:“書法超逸,逼似米南宮。寸縑尺楮,人爭寶之。”李振鈞題畫詩不少,也創作過畫作,如曾畫戴笠小像,請齊梅麓題詩等。惜畫作暫時未見存世,但他的書法作品存世量還不少。在民間,對湖邑這位百年不遇狀元公的書法藝術還是很推崇,紛紛邀請他去題字,全國各地散見。李振鈞曾為太湖本地朱府胡老夫人九十大壽所題匾額“畫荻長年”,此匾額估計是他存世不多的書法作品之一;據2019年張健編著的《明清徽州婦女貞節資料選編》第六章載:黟縣何士潮妻子韓氏,年二十二守節,八十歲卒,“修撰李振鈞題‘節壽流徽’額。”據海南《儋州志》載,李振鈞為儋州光村鎮油行村李氏宗祠題寫匾額“保世滋大”,書法方正遒勁;曾為黟縣黃村文昌閣旁的水口亭題額“立高見遠”,李振鈞還補加了跋語,道出了黃氏家族的歷史名相和題額的原委,題寫時間為道光十五年(1835年)夏六月下浣。其遺留至今的對聯也不少,如“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此聯為宋代魏野的《書逸人俞太中屋壁》頷聯),“果然竹屋低於艇,未必梅花瘦似詩”,“遊人縱道五陵樂,高士自守孤山居”。在道光十五年乙未秋於荊溪寫了一副對聯“池上吟詩白鳥過,洞中書字青苔潤”,同時還集聯寫“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此聯為晚唐許渾的《咸陽城東樓》的頷聯)。龍蛇行草,一氣呵成,莫不見一位風雅才子的高致情懷。

豪情亦與放翁同--狀元李振鈞的不羈人生

狀元墓。老墓已溶入到大山的深處,這裡只是一座衣冠冢。

筆者曾到樹林沖採訪過,從不少李氏宗族的老人口中得知一些關於李振鈞的傳說,這些傳說也能體現出李振鈞不融於世俗的個性色彩。傳說李振鈞的母親江寧顧氏為侍妾扶正,因李振鈞在樓梯上所生,故有一乳名叫李梯生。道光十四年(1834年)顧氏歿世,李振鈞回家守孝。按太湖當地風俗的等級觀念,娘妾的棺槨是不能走正門抬出。李振鈞心生一計,自己躺在他娘妾的棺木上,才得讓他娘妾從正門抬出,意思是他娘妾不可以如此抬走上山,他作為狀元總得可以從正門進出。

總之,李振鈞踽踽獨行於天地之間,作為士子中的個例,也有他的獨異之處。他的一生堪稱大起大落,始終在波峰和波谷之間來回跌宕。生於官宦之家,卻仕途淹蹇;娶得大家閨秀,卻瞬失真愛;中得狀元及第,卻再無餘響;飽蘊一身才華,卻無從施展。但李振鈞在詩文這一領域,口吐珠璣,排奡縱橫,閃爍著鋒芒過人的才華。無論他的山水詩、題畫詩、挽悼詩,還是他的憑弔詩、館閣詩,即便某些為人詬病的仕女詩,沉雄之中充滿著靈性,高亢聲裡汩動著悲愴,在清史詩裡留下難以磨滅的獨特印記。“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杜甫《天末懷李白》),即便李振鈞的狂傲個性對他的仕途、生活造成令人遺憾的結局,但他出眾的文學才華,不會再被歷史的遺塵所淹沒。作為古皖家族鼎甲文化的典型代表之一,他是嘉道年間劃過暗夜一束耀眼的流星,也是中清末變革時代一朵絢麗的曇花。耿介不羈,倜儻不群,特立獨行,可惜英年早逝。才氣也,本性也,宿命也,悲夫哉。在由林則徐、龔自珍、魏源等進步文人,燃起中國改良主義運動的爝火之時,與同時代他的父親、兄長和叔侄輩等冠蓋之士相比照,李振鈞身上所體現出消極的叛逆,落寞的仕途,不禁讓太湖的後人們,在這種巨大反差和強烈刺痛裡掩面唏噓。帝制時代的桎梏和枷鎖,孰敢皆能掙脫。“多才自古難青眼,好友如今漸白頭。萬事若能如我意,大河亦應向西流。”時勢不見得皆能逞造英雄,天道若無情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反而會造出一場無法避免的人生悲劇。

[備註:① 文中凡未備註的引文,皆出自於《味燈聽葉廬詩草》,簡稱《詩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