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當大唐的繁華盛世在歷史的熊熊烈火中化為一堆殘墟廢燼，中國迎來了歷史上最紛繁雜亂的一段時期：五代十國。

初看“五代十國”幾個字，彷彿歷經了千百年的歲月更替，然而，實則不過短短五十幾年的王朝迭代。

迄今為止，無論是“五代”，還是“十國”，在我印象裡，都還是一片混沌、模糊不清。

中學時，在教科書上看這段歷史：

感喟的是，五代十國短短几十載背後藏著的刀與火、血與淚，以及那堪比三國的混亂；

驚歎的是，那生於帝王之家、天生一目重瞳，卻依舊逃不過命運捉弄的李煜的才華。

也因著李煜的緣故，勉強記住了十國之一的南唐。

如今重溫這段歷史，卻因著一句“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牢牢記住了十國之二的後蜀。

“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說的是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本名姓徐（一說姓費），後蜀主孟昶的寵妃，五代十國時期著名的美人和詩人：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襲紅衣嫵媚傾城，美名動青城。

擅長宮詞，精工音律，才藝超群，風華絕代。

她是花蕊夫人，然而，再美的花，在亂世中也逃不過那句：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深宮：一身恩寵，妙寫宮詞

後蜀明德五年（938），錦城成都，又是一年花開時。

這時節，滿城皆是芙蓉樹，燦爛紅豔，如同錦繡，一派盛世繁華之景。

而這滿城芙蓉盛開的美景，皆因花蕊夫人的偏好。

當年她無意間提及一句“尤愛芙蓉”，後蜀之主孟昶——她的夫君便下令全城廣植芙蓉花，甚至不惜花費巨資派人前往各地選購優良品種，才有了今日“芙蓉花開動錦城”之美景。

成都，自此也就有了“芙蓉城”的美稱。

她看著手中的雪香扇，不禁思緒飄飛：

那年上元夜，月白風清，萬家燈火如晝。他攜她一同登上城樓觀賞芙蓉花。

她一襲紅衣，明眸慢轉、玉腕輕舒，清唱“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她只是一個平凡女子，有著和平凡女子一樣的願望——夫妻和睦，歲月永安。

而她的夫君，什麼也沒說，只用水調和了龍腦香，塗抹在一把白色的扇子上，贈予了她——就是她手中的這把。

平日裡，她為他紅袖添香，他予她窗下畫眉，夫妻唱和，情意綿綿。

桃花釀酒，春水煎茶，“憶昔與君初結縭，雙昔偕老口心齊”。

逢時遇景，拾翠尋芳，一幕幕，都是隻屬於他們二人的浮世清歡。

回過神來，她差人給孟昶送去了自己親手烹製的“緋羊首”。他最近腸胃不好。

這世間的久處不厭，不過都是因為用心二字罷了。

縱然他沒什麼才能，也沒什麼志向，但他始終是愛她的。

夜色漸深，月白風清，花市燈如晝，錦城街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不遠處，錦城最高的城樓之上，鳴箏緩緩，笙歌喧鬧。

月色涼薄如水。

城樓之上，她與孟昶倚欄遠眺，望月祈福，許願蜀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城樓之下，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風月無邊。

花團錦簇間盡顯一副盛世太平的繁華光景。

這一切，若能長久，該多好！

然而，上天偏偏喜歡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

多情的帝王、傾城的美人、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一切的一切，終不過一場空。

當她與孟昶偏安一隅安享歲月靜好時，後蜀儼然已經成了趙匡胤眼中志在必得的獵物。

一場悲劇已經拉開了帷幕。

亡國：一首小詩，滿腔國恨

當肆虐的狼煙無情地捲起所有掩藏在太平背後的假象，後蜀也終於走向了覆滅。

北宋乾德二年（964年），宋師平蜀。

紅牆黑瓦，皇城之內。宮人們來來往往，四處逃竄。

廟堂鄉野，無不把這亡國之禍歸咎在紅顏禍水身上。

滿朝文武，平日裡高官厚祿，蔭子封妻，等到敵國兵臨城下，卻一個個貪生怕死，把一切過錯歸咎於一個女子，豈不可笑至極？

當命運的宣判書落到孟昶面前，這個無能的君王，卻依然在亂軍之中拼命護她周全。

哪怕，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滅亡。

北上汴梁的那一天，天空中的黑雲低低地壓下來，就像破城的那一日，敵兵滾滾而來，猶如黑雲翻卷。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她在隨行的隊伍裡，跟著他一路奔波、同到北宋。

她知道，這個選擇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

不是沒有過怯懦和迷茫，也不是沒想過退縮和逃避，只是她想通了：

昨日一國之君，今日亡國臣虜；

昨日風花雪月，今日苦雨悽風；

昨日笙歌醉夢，今日美夢成空；

人生倥傯，恍如一夢。

王權、富貴、繁華、地位，甚至於生存的權利，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了，永不再來。

一切的一切，既挽留不住，又拒絕不了。

既然如此，那就用自己的方式去珍惜。

畢竟她愛他。而愛，不就是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嗎？

只是她沒想到，初到北宋，自己就被趙匡胤召見了。

那天，她身著素裝、滿面風塵，但是這些，都掩不住她的一身出塵氣質。

宋太祖早就聽聞過花蕊夫人的美名，但是對於雄心壯志的趙匡胤來說，美的女人，他見到過的太多了。這不足以成為他留下她的理由。於是，他命她當場賦詩一首。

她沉思片刻，輕啟朱唇：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只是她不知道，這首詩，既成就了她，也害了她。

她的才情，讓趙匡胤迷戀不已。這份迷戀，救了她的命，卻斷了她的情。

世上之事，最難得的就是兩全。

夫死：一幅丹青，念念不忘

七日後，一生碌碌無為的孟昶暴病而亡，他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生在帝王之家。

花蕊夫人在經歷了亡國之痛後，跋山涉水來到異國他鄉，而今，又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依靠。

命運弄人，從來不曾留給她選擇的餘地。

她明知道趙匡胤就是殺死自己丈夫的兇手，但是卻不得不委身相許。

畢竟，她願意，或者不願意，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還有要守護的人——親人、朋友、昔日後蜀的臣民。

愛情不在了，生活還要繼續。

一個人揹負著兩個人的回憶走下去，比一死了之，難多了。

宋太祖乾德三年（965年），花蕊夫人被太祖趙匡胤封為貴妃，寵冠六宮。

在趙匡胤面前，她假意逢迎；在人後，她卻一次次哭到淚乾腸斷：

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

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

三千宮女皆花貌，共鬥嬋娟，

髻學朝天，今日誰知是讖言。

繁花似錦敵不過世事無常，歲月靜好到頭來只是長恨一夢。

二十二年的愛與陪伴，到最後，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觸不到那個人，放不下那段情，更忘不了那些耳鬢廝磨的朝朝暮暮。

只能用紙筆畫出那個人在記憶中的樣子，點上香燭，偷偷祭拜，撫摸著畫像訴說她對他無窮無盡的思念。

一次又一次，畫像的邊緣都已磨損。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竟被趙匡胤發現了。

她有些驚慌，但見趙匡胤沒有認出來，隨即從容不迫地說道，這是民間流傳的張仙的畫像，只要虔誠供奉，就能早得子嗣。

趙匡胤聽後很高興，此事也就一笑而過。

後世有詩云：“供靈詭說是神靈，一點痴情總不泯。”

是啊，一點痴情總不泯，哪管英雄或鼠輩。

自古美人愛英雄。或許在旁人眼裡，雄才大略、銳意進取的趙匡胤比鼠目寸光的孟昶更值得花蕊夫人託付一生。

但是，偏偏啊，愛就是不論英雄鼠輩。

哪怕他只是條鹹魚，她也愛他。

那年，紅燭氤氳，她看見自已的良人朝自己緩緩走來，似乎也看到了琴瑟和鳴、白頭到老的美滿結局。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只是她只看見了故事的開頭，卻沒猜中故事的結尾。

清風拂來，不遠處，宮裡的歌姬輕彈琵琶，緩緩唱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終究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