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陸入洛看孫吳以來的南北士人之爭

士之流動——封建瓦解

《禮記·曲禮》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歷來對這兩句話的解釋有著諸多不同的看法,但無論怎麼解釋,大夫以上的貴族階層享有特權是肯定的,庶人於禮之一道,不甚精通,亦是事實。但很多人都沒注意到這樣一個問題:在大夫和庶人之間,還存在“士”這樣一個階層沒被提及。

同在《禮記》之中,就記載了周代貴族階層的劃分:“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其中上大夫卿便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卿,下大夫即大夫,依此,我們可以大致還原一下週代的整個社會階層:周天子、諸侯國君、卿、大夫、士、庶人、奴隸,大夫及以上不上刑,庶人級以下不下禮。為什麼獨獨不提士?這與春秋時代,隨著封建秩序的瓦解,士這一階層亦隨之流動的現象有關。

從二陸入洛看孫吳以來的南北士人之爭

周代社會等級

無論是從古文獻中還是出土的金器銘文中,我們都能找到士一開始確實是處於庶民之上的貴族階層的有力證據,但是到了春秋時代,隨著周王室的衰微,原有的封建秩序開始逐漸瓦解,貴族階層也開始互相流動。其中受影響最大的,便是士這一階層。因為士恰好是處在貴族與庶人之間,其上,大夫失勢,可降為士;其下,庶人立功,可升為士。這樣一來,士這一階層隊伍便越來越龐大。

物以稀為貴,最開始,士是貴族,皆有官職,但隨著隊伍的壯大,越來越多計程車都無法在獲得官職,其貴族之位也愈發不穩,以至於後來就出現了“士農工商”四民之說,已經將士劃分到與庶人同一個階層了,士庶之別已非常細微。

但畢竟士與庶人還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士可以算作“知識分子”,而庶人則都是沒什麼文化的人。因為士失去了貴族之位與官職,又沒法向庶人那樣種田務農為生,於是又出現了“擇優而仕”的說法,既然職位供不應求,那就只從士裡面選擇優秀的成為“仕”。

到了春秋末期乃至戰國時代,周代的封建秩序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作為知識分子階層,士的社會地位開始變得越發重要。一方面,各諸侯國都想招攬士來為自己效力,另一方面,士自己也有著繼承道統、傳承學術的理想。正如曾子所言:

從二陸入洛看孫吳以來的南北士人之爭

稷下學宮:先秦士之聚集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爭端之源——孫吳政權

先秦諸子百家爭鳴,養士之風盛行,士的社會地位被空前拔高。但隨著天下逐漸趨於一統,“禮賢下士”的風氣也冷了下來,到秦漢時代,我國從封建制過度到中央集權制,由朝廷出面,設立了“博士”。這亦是中央政權對士這一階層的認可,要知道,在古代,沒有紙,沒有印刷手段,甚至連墨也是非常珍貴之物,知識的傳承殊為不易,家學淵源便是最大的優勢。

士作為知識分子階層,將其畢生所學傳承給自己的後人,開枝散葉,世代積累,這樣一來,便形成了士族。後來朝廷施行徵辟與察舉制之後,士族便憑藉家學淵源的優勢,壟斷了大半個官場。及至東漢末年,士族已經成為了政治上最大的一股勢力。儘管魏蜀吳皆出自寒族,但最終天下仍然歸於司馬氏這一豪族、士族。

但天下士族眾多,自然不可能是鐵板一塊,不僅不同家族之間會有競爭,不同地域計程車族之間,更是摩擦不斷,嚴重的甚至會達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這其中的典型,就是南北士族之爭。

我國地域廣大,南北之爭古已有之。先秦時代,夏、商、周皆發源於黃河流域,地處中原,由此帶來的,便是中原各國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春秋時,便有中原各諸侯國甚至將楚國視為蠻夷,引起楚國不滿僭越稱王之舊事。這種歧視,並沒有因後來中華統一、南方文化亦逐漸興盛而消失,而是一直延續了下來。

東漢末年,孫堅割據長沙,孫策渡江平六郡,公元222年,孫權稱帝,這一系列事件,標誌著孫吳政權徹底掌控了江東六郡,在這一政權中,南方士族佔據了主要力量,但亦不乏北方士族的身影。

從二陸入洛看孫吳以來的南北士人之爭

孫權大帝

前文提到,南方士族與北方士族的矛盾由來已久,這種矛盾折射到官場上,就會引起政治立場的對立。但或許是出於平衡的考慮,孫權一直試圖提升北方士族的地位,以打壓南方士族。這樣一來,不僅無益於解決矛盾,反而使矛盾白熱化。一直到到孫皓歸降西晉,大半個世紀期間,南北士族之爭始終是孫吳政權中揮之不去的旋律。

爭端再起——二陸入洛

東吳降晉之後,孫吳政權土崩瓦解,其中的南北之爭自然得以暫時緩解,但這只是區域性上的緩解,擴大到整個中國,東吳殘餘勢力與西晉正朔之間,依然存在南北之爭。並且經過大半個世紀的融合,孫吳政權之內士族之間爭端雖然仍在,但因為盤根錯雜的姻親關係,他們與孫吳政權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孫吳覆滅之後,他們在政治上的地位便一起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因此便出現了南方士族北上入洛以求出路的風潮。

按史書記載統計,南方士族入洛人數少則十餘人,多則數十人,此皆孫吳政權殘餘勢力中的精英,從整體上看,他們代表著南方士族的利益,他們如洛的目的,在於為自己的家族乃至整個南方士族謀求政治地位。南方入洛士族中的代表,當首推陸機與陸雲,史稱“二陸”。

從二陸入洛看孫吳以來的南北士人之爭

陸機與陸雲像

而原本僅僅圍繞在西晉政權周圍的北方士族,看到南方士族來到洛陽想跟他們分一杯羹,不可避免地會產生牴觸、排外的情緒和行為。因此,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二陸入洛走的是一條最艱難的路。他們肩負著南方士族的期望,要面臨北方士族的排斥和刁難。《世說新語》中記載了這樣一則典故:

盧志於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於盧毓、盧珽”。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陸優劣,謝公以此定之。

陸士衡即陸機,陸士龍即陸雲。後人常把這則典故當做是評判二陸優劣的根據,但其實,它更直接地反映了南北士族之爭。陸氏乃南方士族之表率,盧氏則為北方士人之代表。盧陸之爭,便是南北士族之爭的一個縮影。

這一爭端,使陸機與盧志結了死仇,以至於後來陸機兵敗,盧志便第一個跳出來進行構陷,誣陷陸機通敵叛國,最終陸機陸雲皆被司馬潁所殺。

如果僅僅是陸氏兄弟被殺,那還可以解釋稱陸氏與盧氏之私仇,但與二陸一同入洛的南方士族代表顧榮、賀循等人,雖免於一死,卻也早早就假裝稱病,返回了江東,這才保全了性命,但也使南方士族入洛與北方士族一爭長短的計劃付諸東流。可以說,二陸入洛引發的南北士族之爭,以南方士族慘敗而告終。

爭端之末——晉室南渡

陸機陸雲死後,南方士族熄了入洛與北方士族爭雄的心思。然而事情卻遠遠沒有結束,因為很快八王之亂爆發,五胡入華,中原大地一片焦土,整個北方都淪陷在少數民族的鐵蹄之下,一時間,大批北方士族跟隨者晉王室南渡。

從二陸入洛看孫吳以來的南北士人之爭

永嘉之亂,衣冠南都

北方士族的大本營原本是在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一旦,但南渡之後,遷都建康,這可就是南方士族的地盤了。建康本是孫吳政權的江東六郡之一,後來還將首都遷到此地。此次晉室南渡,一併而來的北方士族與南方士族之間,矛盾再次爆發。

《世說新語》中還有這樣一則記載:

人問顧長康:“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

顧長康便是我國曆史上著名畫家顧愷之,顧愷之出身東吳顧氏,顧氏與陸氏皆為東吳南方士族代表。而“洛生詠”,則是洛陽一帶的一種詠詩語調,屬於北方士族內部所推崇的一種文化。顧愷之將洛生詠斥為“老婢聲”,可見其對北方士族之厭惡。

不過與二陸入洛時的激烈衝突不同,一來此時南方士族作為地頭蛇有著先天的優勢,二來北方士族傳統高門也有不少或滅於永嘉之亂,或留在北方,其勢力與二陸入洛時亦不可同日而語。此消彼長之下,雙方縱然依然互相看不順眼,但卻沒再爆發巨大的衝突。

之後,隨著王氏與謝氏的先後崛起,東晉士族皆以王謝為尊,從“王與馬共天下”到“謝與馬共天下”,無論北方士族還是南方士族,都處在王謝的光芒籠罩之下。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每一次九品官人法的評定過程,便是以王謝為首,以南北方傳統士族高門以及郗氏、蘇氏、祖氏等流民帥所代表的勢力為輔的一次權力瓜分盛宴。南北方士族之間,雖有齟齬,卻也達成了表面的和平。

從二陸入洛看孫吳以來的南北士人之爭

王謝風流之烏衣巷

結語——遲來的勝利,科舉制度之下的南北攻守異勢

“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魏晉以來,九品官人法代替了傳統的徵辟察舉制,原本是一種進步制度,卻在高門大閥操持下成為了士族的分權遊戲。並因為分權不均,導致了南北士族的衝突,這樣的制度當然無法長久。南朝以來,皇室與士族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終於到了隋唐時代,科舉制度應運而生。

我們不能說科舉制度的出現徹底終結了士族政治,因為即便是唐朝以後,官場依然被傳統士族高門所霸佔。但科舉制度畢竟為天下所有寒門子弟開放了一扇門,而且隨著中央集權的加深,士族之勢力也大不如前。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士族政治時代,北方士族以優越的姿態傲視南方士族,但隨著科舉制度的興起,南方文化開始反超北方,尤其是江浙一帶,文化之盛另北方難以望其項背。據統計,有明一代,共錄取進士867人,其中南方人佔了71%。

真可謂風水輪流轉呀,從周天子時代以來一直被壓制的南方士人,終於在科舉制度下,打了一個翻身仗。

(圖源網路,侵刪)

參考文獻

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

司馬遷《史記·循吏列傳》

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