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向朝陽:黑豹鬥黃虎,人神共思量--讀《黃虎張獻忠》

品讀|向朝陽:黑豹鬥黃虎,人神共思量--讀《黃虎張獻忠》

《黃虎張獻忠》,這是我讀到的第一奇書。何奇之有?因為它是寫給人鬼共讀、人神共賞的。該書出版後,作家蔣藍在成都錦江之畔焚書10本,以書為蠟,以文為香,敬天祭地,期望“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370多年前,自封的大西國皇帝張獻忠曾經發布一道神奇的“聖諭”:“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並於現在的四川省廣漢市房湖公園內立碑為令。到1646年秋季,大西國糧食告急,內憂外患,張獻忠棄成都而北走。南明平寇將軍楊展在江口擊敗大西國船隊,繼續追至廣漢。於是一碑兩用,將其改刻為“萬人墳碑”,碑文記載:“崇禎十七年,逆賊張獻忠亂蜀,將漢州人殺戮數十萬……”據此推測,張獻忠這道“聖諭”的用意是昭告數十萬即將被殺的蜀人或者已經被殺的鬼,勒令大家老老實實挨刀就戮或者遠赴黃泉,而且自我反思“逆天”之罪,不得鳴冤叫屈。

鬼神是否明明不得而知,張獻忠亂蜀殺人卻是不爭的事實,婦孺皆知的概括便是“張獻忠剿四川”。剿字從巢從刀,利刀殺進巢穴,家破人亡在所難免。明末以來記載此事的官史野史多達數十種,儘管各有差異,核心內容卻無法迴避,或者說幾乎把四川人殺光,或者說殺人的不僅張獻忠一人。只是當時比不得一人自殺都會驚動大小媒體的現代,統計資料嚴重缺失,張獻忠殺人數量根本無從知曉,直接導致張獻忠的形象黑白莫辨。

蔣藍指出,明末清初四川經歷長達30餘年的戰亂,加之大規模的戰爭中屍橫遍野瘟疫隨戰亂而蔓延,川內千里荒蕪。南宋時四川1000萬人下降到明中期的400多萬人,而到清初最低谷時川人只剩下不足60萬人。川東很多州縣人口只剩下十之一二。到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平定吳三桂叛亂後,官方戶口登記數為18 509丁。按康熙二十四年王騭《條陳太和殿採運楠木疏》所言:“以通省之戶口總計之,仍不過一萬八千九十餘丁,是合全蜀數千裡內之人民,不及他省一縣之眾。”如果以一戶5口計算,包括成丁在內四川的在籍人口約10萬人之內。王騭所言“合全蜀數千裡內之人民,不及他省一縣之眾”符合實際。

“明末農民軍領袖,大西國皇帝。”網路搜尋“張獻忠”,第一個詞條便帶著白色,“領袖”一詞分明代表著張獻忠的正面形象。在“張獻忠血洗四川是否屬實?”的詞條下已有130多個回答,“堅持派”與“質疑派”各自舉出依據,互不相讓,甚至發展到人身攻擊的地步。如果真有“鬼神明明”,人間卻不得昭昭,需要“自思自量”的就不僅是鬼神了。在如此背景下,《黃虎張獻忠》正可以提供更多依據,讓雙方“自思自量”。

《黃虎張獻忠》以考據和解讀為主,可以視為張獻忠的蜀地“傳記”和大西國的“史記”,涉及張獻忠的身世、綽號、衣著、婚姻,大西國的政治、軍事、科舉、文化、管理、民生,以及江口沉銀等重大事件。在大量原有田野考察的基礎上,蔣藍又專心致志地考證了整整兩年,雖然沒有時光隧道穿越到大西時代,親眼目睹“黃虎噬人”,但他看到了《聖教入川記》《張獻忠屠蜀記》《蜀故》《蜀碧》《蜀難》等四五十種史料,以及“聖諭碑”、七曲山大廟、天全“女兒城”、江口鎮沉銀現場、黃虎最終喪命的西充縣元台山(或者元寶山)等等實物實地,在史料研究與田野考察中踐行歷史唯物主義,最終將一個個“物證”碎片拼成完整的“黃虎蹤跡圖”,讓張獻忠“活起來”。對於我等知之甚少的“黃虎盲”而言,這部書是很好的“科普”或曰“史普”。

身披黑色戰袍,腰挎寶刀,對著朝天門與嘉陵江虎視眈眈,腳下一片殷紅的鮮血,頭頂上“黃虎張獻忠”5個大字同樣殷紅,彷彿受害者臨終前蘸著鮮血寫下的兇手名字。《黃虎張獻忠》的封面上,“黃虎”栩栩如生,殺氣騰騰,但與“擁老少江邊圍殺,江水為之斷流”“時成都城中,絕人跡者十五六年”等書中記載的場面相比,些許殺氣其實相當溫柔。

張獻忠在重慶打下入川以來的第一個大勝戰,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除了將明朝官員300多人斬盡殺絕,對於一萬多明軍俘虜以及百姓卻大開不殺之恩,僅僅讓大家排好隊伍,依次剁下右手而已……這一段幾乎原文複述的文字是否大氣壯觀,是否生動形象?類似文字在《黃虎張獻忠》裡比比皆是,蔣藍謂之“悖論式”,其實就是反語、反諷。之所以選擇這種表達方式,我想是因為張獻忠本身就是一個怪人,經略的大多是怪事,非“悖論式”寫作無法描述其悖逆的言行。

張獻忠身材五大三粗,聲音大如巨雷,殺人大刀闊斧,命運大起大落,在成都建國號稱“大西”,使用年號曰“大順”,尤其喜歡西洋大炮,似乎一身都寫著“大”字,因為面色微黃,陝西的鄉親們便送他綽號“黃虎”。老虎乃林中之王,自然也是很大的,他優待西洋傳教士,三次自殺、三次遭遇刺殺,三次不滿“老天阻止殺人”而向天開炮,赦免梓潼人、饒過閬中人、以殺人數量論軍功、以剁手體現皇上的恩德、對皇后老丈人一“殺”同人,在成都當了3年“皇帝”卻將成都破壞得一乾二淨,導致成都城區十餘年人跡滅絕、虎豹成群,如此大手筆,非“黃虎”誰能為之?面對龐大的“黃虎”,蔣藍卻小心翼翼,從小處入手,小心求證,沿著細小的書證、物證觸類旁通,將一個個大大的事件鋪陳開來,在主流學術中人的叫好與民間的叫罵之外,忠實地記錄下所見所聞,集文學裡的史學與史學裡的文學於一書,可謂另闢蹊徑,獨樹一幟。

蔣藍的考察與寫作耗時兩年,我卻用三五個晚上讀完《黃虎張獻忠》,實在感覺有點奢侈和浪費。何況我等一般讀者讀了也就讀了,頂多增加一些茶餘酒後的談資,並不能改變關於黃虎的判斷。因此這本書應該讓更多專業人士,特別是史學界人士閱讀,再次掀起“黃虎學”的研究熱潮,釐清張獻忠的所作所為,給他一個準確的歷史定義,給活人與鬼神一個明明的交代。不過,以我的體驗,心臟病、高血壓與“血暈症”患者還是不讀為好,以免觸景生情,貽害身心健康。

蔣藍別稱“豹子頭”,儘管一頭濃密的黑髮已經在不停地寫作中消磨殆盡,但他與黃虎過招表現的細心與機智,仍然證明“豹子頭”名不虛傳。如果要給這頭豹子繪上顏色,無疑應該選擇黑色。張飛黑臉,包公黑臉,代表忠耿正直的京劇臉譜也是黑色,“豹子頭”蔣藍自然應該是黑色的。如今,黑豹扒下黃虎皮,正好讓人分辨出黃虎的顏色,也正好讓“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書名:《黃虎張獻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