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峨:時代讓她成為"怨婦",她還以文學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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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峨:時代讓她成為"怨婦",她還以文學遺產

作者:寇研

她與卓文君、薛濤、花蕊夫人並稱為蜀中四大才女,又被人稱“才情甚富,不讓易安、淑貞”,她是“大明第一才子”楊慎的夫人,她是黃峨。

01

1519年,是大明王朝的正德十四年。這一年六月,發生了歷史上有名的“宸濠之亂”,寧王朱宸濠在南昌起兵謀反,妄圖取武宗而代之。此次叛亂,催生了大思想家王陽明一生最為輝煌的事功,時任僉都御史的他出兵勤王,短短一個月內,便摧枯拉朽的瓦解了叛亂……

但,這是閨閣外的大世界,是男人們的天下,閨中小女兒是無緣參與的。於是,這一年對黃峨而言,仍是寧靜深秀、波瀾不驚的。讀書,寫詩,賞花,品茶,學做些女紅,看貓兒狗兒打架,發發呆,偶爾和閨中姐妹們小聚一下。這應該便是黃峨“待字閨中”全部的生活內容了。但她或許也是有些愁煩的,因為這一年她已經二十出頭,在那個時代,確是“剩女”的年紀了。

黃峨,四川遂寧人氏,生於弘治十一年(1498)。父親黃珂,成化二十年中進士,其後十數年的宦海生涯中,因政績、戰功,在弘治朝官至工部尚書,因此黃峨的家世既為官宦人家,亦是書香門第。與詩書為伴,有父母、兄長們的保護,黃峨無憂無慮的度過了自己整個的年少和青春時光。

金釵笑刺紅窗紙,引入梅花一線香。

螻蟻也憐春色早,倒拖花瓣上東牆。

——《閨中即事》

這首詩便寫於此際。少女黃峨於百無聊賴中,拿金釵刺破窗紙,細嗅窗外梅花從紙縫溜進來的那一線冷香,又看螞蟻拖著花瓣吃力地爬上東牆。這闕閨中小景,既慵懶又輕俏,從內到外散發著女兒家單純的歡喜。想來黃峨應是備受家人寵溺的,她才會有如此雍雅的心境,她才會在22歲時仍然能任性的“待字閨中”。

1519年,對遂寧的黃峨是嫻靜平凡的,但對新都的楊慎而言,卻是傷心之年,因為他的髮妻王氏在這一年年初病逝了。黃楊兩家為多年世交,來往密切,此類大事,黃峨當會第一時間從家人處獲知。不知她是何心境呢?黃峨父親黃珂和楊慎父親楊廷和俱是當朝重臣,兩家門第相當,楊慎又是蜚聲藝林的大才子,二十出頭便高中狀元,出任翰林院修撰,可謂京都的風雲人物。黃峨對這位自己從小便熟悉的名士,應早已芳心暗許了吧,不然怎會遲遲未談婚嫁,又在楊慎喪妻不久後,火速嫁與這個年長她十歲的男人做繼室呢。

婚典格外盛大,充滿著兩位老父親對這對經歷挫折的夫妻的祝福。楊慎騎著高頭大馬,率領華麗而隆重的相親隊伍,浩浩蕩蕩往遂寧而去。

煙霞萬里開,鴻雁幾行來。

江近飛鳥國,山高戲馬臺。

霜華沾旅服,霞影落仙杯。

坐惜佳辰晚,斜春未擬回。

——楊慎《九日遂寧縣郭西登高》

歷經喪妻的沉鬱之痛,轉而又贏得佳人歸,而這佳人又是遠近聞名的才女,還是從小便熟識算得上青梅竹馬的詩友。曾經或許因為年齡差異而錯過,兜兜轉轉,命運終是讓他們重逢了。這在楊慎的人生中,該也有一種柳暗花明的驚喜吧。所以當他登高望景,視野、胸襟都格外遼闊,投射出他對未來的由衷期待。

於是,黃峨的少女時代停在了1519年這個秋天。於是,1519年不管是對大明歷史,還是對黃峨,終究是“有大事發生”的。許多年後,若黃峨回望、捕捉這一年的種種線索,是否會發現冥冥之中,她為人妻的一生的命運,從此時開始已經織進了王朝的歷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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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婚後,黃峨住進了楊慎老家,新都桂湖。在這裡,夫妻倆雙宿雙飛,和詩賞月,設宴招待賓客,偶爾外出遊歷蜀中名山,盡享煙火日常中的甜酣。

但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軌跡,從正德十六年(1521)開始悄悄發生著變化。明武宗,這位歷史上最不著調的皇帝在一次嬉戲落水後,不治身亡,以“絕嗣”完成了自己的帝王使命。依“兄終弟及”的繼承原則,明武宗的堂弟朱厚熜即位,成為大明第十一代皇帝,他便是明史上以狠辣著稱的明世宗(嘉靖皇帝)。

以旁支的身份入繼大統,依當朝禮制,明世宗應該遵守嫡系皇室的一切禮儀,也就是奉明武宗這一脈為自己的至親,這樣一來,明世宗的親生父母倒變成了他的伯父伯母。這是為人子的明世宗絕對不能接受的。他千方百計篡改宗廟舊制,謀求抬升父母先輩的地位,而以楊廷和父子為代表的大臣則恪守朝綱,與明世宗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博弈,這便是明朝歷史有名的“大禮議”。

但巍巍皇權之下,倘若皇帝一意孤行,臣子勸諫,無異於以身犯險。嘉靖三年(1524)年7月,在又一場對峙中,楊慎等數百位官員跪哭左順門,懇請皇帝維護綱常,收回諭旨。明世宗怒不可遏,下令錦衣衛廷杖進諫官員。一時間,左順門血肉橫飛,哭聲震天,數十人當場斃命,其餘一百多人雖在廷杖下死裡逃生,卻又相繼遭貶、遭囚,被髮配到遠離京都的窮山惡水。時年36歲的楊慎被謫至雲南永昌,“永遠充軍煙瘴”,這一年,黃峨26歲。

就那麼轉瞬的工夫,黃峨苦苦等來的才維持了四年的美滿婚姻,徹底走到了盡頭。但在那種混亂、倉促的鉅變中,黃峨想來是沒有心力思索這種鉅變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她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照顧一身傷病的丈夫身上。

這年秋天,楊慎病體未愈,便被責令上路。黃峨草草收拾了包裹,護送丈夫踏上了雲南之行。此番路線是“由潞河乘舟而南,沿運河入長江,再溯長江西上洞庭……”長江沿岸壁立千仞,鶴唳猿啼,風景當是絕美的,但黃峨望著那莽蒼的滾滾長江水,心中想來是既茫然又悲愴的。四年前的那個秋天,楊慎騎著高頭大馬出現在遂寧黃府,英姿勃發,風采照人,那時對黃峨而言,是天遂人願,是安穩的幸福,現在回望,竟是恍若隔世。

送至江陵,楊慎堅辭,不願妻子再隨行。先前楊廷和在“大禮議”與明世宗產生矛盾,已致仕回鄉,現在楊慎又被充軍,老人身心相煎,家中急需人照料。楊慎一來不願牽連妻子去那蠻荒之地,二來也憂心家中老父,只能說服黃峨回鄉主持家中事務。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

徵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

卻羨多情沙上鷗,雙飛雙宿沙洲。

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離別愁。

——楊慎《江陵別內》

前程路遠,生死難料,夫妻倆今生是否還有再見之日,誰也不知道,但能“再見”與否已經來不及思量,僅眼前的離別就已經讓兩人肝腸寸斷了。

次年中秋,黃峨睹景懷人,再度想起與楊慎的江陵之別,寫下了這首《別意》:

才經賞月時,又度菊花期。

歲月東流水,人生遠別離。

分別不過一年,字詞中橫亙的悲愴和那種冷冽的痛感撲面而來。這一年對深閨長大、不諳世事的黃峨,該也是歷盡滄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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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526年,楊廷和臥病,楊慎乞假回鄉探親。六月,楊慎終於風塵僕僕,趕回新都桂湖。全家上下喜極而泣,楊老先生高興之餘,病勢竟轉危為輕。但代罪之身,不可久留,數日之後,楊慎淚別家人,再度起程返回雲南。但這一次,楊慎在父母的建議下,帶上了黃峨。

其後三年,黃峨雖隨丈夫流寓在外,顛沛不堪,到底沒有了那種“人生遠別離”的苦楚,她在散曲中偶爾還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休教宮髻學蠻妝,原是巫山窈窕娘。行雲夢高唐,隨郎還故鄉……”依當朝軍規,充軍之人在六十歲以後“允許子侄替役”,若世事順遂,黃峨為楊慎生下兒子,二十餘年後,他們的孩子就能代替老父充軍,花甲之齡的楊慎便可結束流放,攜她回鄉安度晚年。

黃峨餘生的幸福,或者說楊慎的晚年,取決於黃峨的肚子。這是時代的荒謬,而局中人只能為這荒謬所驅,由此,不難想象這三年中黃峨的努力和焦灼。但是,命運再次與她開了個玩笑,她遲遲未有身孕。

1529年,楊廷和病逝,楊慎攜黃峨回家奔喪。這一次,楊慎將黃峨留在了家鄉。此際,楊慎父母和黃峨父母都已相繼離世,家中無需照料,依常理推想,楊慎在家鄉已無牽掛,更因帶上黃峨才是。也許他心疼黃峨,仍舊不願她跟著他在邊僻地吃苦受累,但時隔數百年,站在這對夫妻整段的婚姻故事旁再行考察,不得不讓人無奈的推測,此時的楊慎或已起了異心。黃峨年過而立,多年來一直未有身孕,而四十歲的楊慎,終究有些等不住了。

雁飛曾不到衡湘,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

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

相憐空有刀環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寄外》

這是黃峨現存詩詞的代表作,據說當年“此詩一出,立即為人傳誦”。全詩活用典故,“襲故彌新”。而在“曰歸曰歸”、“其雨其雨”這類強烈的直抒胸臆的思念中,或者也包含有她不為旁人不為所知的歉疚。黃峨終究未能為丈夫誕下那個至關重要的孩子,而在未來,她的機會只能更渺茫。

在這份強烈的思念中,除了歉疚,或者還包含有她的失落和惶恐。此次留鄉,她該是已經預料到了夫妻關係的未來走向,所以那份思念下意識的分外強烈。

分外想挽留,卻註定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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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1529年後,楊慎便很少回四川了。不知他是否與黃峨有過真誠的溝通,可不論如何,他的態度流露的資訊已經很明顯了:他在馬不停地尋找能為他生兒子的女人。

1534年,楊慎納妾周氏,次年便如願以償,得到了一個兒子,取名同仁。至此,楊慎雖身在煙瘴地,家庭生活以及兒子的降臨,又為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裡充滿期待和希望。此時,楊慎該是全力撫養同仁,不說回鄉探親,寫給黃峨的書信應也是大大少於從前吧。不然他不會收到黃峨這封醋意、怨艾十足的書信:

丈夫本是四方客,妾為離愁心似結。

公義私情不兩全,願君早向凌煙勒。

聞道滇南花草鮮,輸君日日醉花前。

銀河若得汥毛渡,並駕仙舟聽採蓮。

——《寄升庵》

相比數年前,黃峨在詩作中百轉千回的相思苦,離別愁,這首詩呈現的情緒是激烈而複雜的。她說“公義私情不兩全”,彷彿是在盡力體恤丈夫的處境,還祝願丈夫為人臣的事功有一天能夠登上凌煙閣那樣的光榮榜。但緊跟著她卻說,聽說雲南的鮮花絢爛,夫君應該是“日日醉花前”吧,以此隱射楊慎的家庭生活。醋意、譏刺十足。

歲月果真是一把殺豬刀,連那綿長、刺痛的苦難,都會逐年陷進光陰的皺褶中,被瑣碎的日常打敗。此時的黃峨孤獨、委屈且憤懣。她現在只是楊慎名義上的妻子了。她在蜀中苦苦守望,丈夫在彩雲之南盡享天倫。不僅有作為妻子的被遺棄感,黃峨或還有被背叛的憤怒。在這場覆頂之災中,她與丈夫相濡以沫,風雨共擔,但現在,丈夫在設法突圍了,獨留她自己。她本是最無辜的人,現在卻是最沉痛還最沒有發言權的受害者……

或者是為穩妥計,1542年楊慎再納曹氏為妾,54歲的他再次做了父親。老來得子,生活愈發熱鬧了。從此楊慎的家庭生活可用花團錦簇來形容,而遠在家鄉的黃峨,他是越發顧不上了。

在這漫長的三十年的光陰中,黃峨獨自抱著文學取暖,創造了大量的詩詞和散曲,成為那個時代享譽藝林的著名作家,直至現在,在文史研究者看來,“黃峨在我國散曲史上具有重要地位”。黃峨的散曲風格,時而溫婉嬌嗔,時而哀怨多情,時而潑辣豪放,總之嬉笑怒罵,不拘一格。拋開藝術價值不論,單從她在散曲中呈現出的性情,黃峨又有著我們對古代“才女”或文藝或柔弱這類刻板印象不一樣的地方,比如潑辣。

黃峨隱射楊慎“日日醉花前”最俱代表性的是這闕《雁兒落帶得勝令》,她在其中寫道:

俺也曾嬌滴滴徘徊在蘭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綢繆在鮫綃帳。俺也曾顫巍巍擎他在手掌兒中,俺也曾意懸懸擱他在心窩兒上。誰承望忽剌剌金彈打鴛鴦,支楞楞瑤琴別鳳凰。我這裡冷清清獨守鶯花寨,他那裡笑吟吟相和魚水鄉。難當,小賤才假惺惺的嬌模樣。休忙,老虔婆惡狠狠做一場。

情緒宣洩淋漓酣暢,言辭利落乾脆,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經常端著的那種範,倒像個市井的粗婆子叉腰站在街上,罵沒良心的丈夫和那些不要臉勾引丈夫的小蹄子……讀之不禁想起一個詞:辣妹子。

如此這般,黃峨在文學中找到了她的丈夫和時代都未能給予的慰藉,她的明暗交替的情緒,她的鮮活的人生都寫進了《楊夫人曲》(三卷)、《黃夫人樂府》(四卷)、《楊升庵夫人詞曲》(五卷)……

1558年,楊慎七十歲了,早過了六十歲便可歸休的年紀。於是,楊慎不假而歸,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也許他這麼多年費盡心思,努力撐持,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為了有一天能長住家鄉,老死故里。但他的王朝,給了他無上榮譽也給了他無盡屈辱與苦難的王朝,到底是辜負了他。

楊慎回家不久,便被逮捕,再次押送回雲南。睚眥必報的明世宗根本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雲南。楊慎悲憤交加,留下了一首《感懷》不久後,身亡:

七十餘年已白頭,明明律例許歸休。

歸休已作巴陵叟,重到翻作濱海囚。

遷謫本非明主意,網羅巧中細人謀。

故園先隴痴兒女,泉下傷心也淚流。

政治的翻雲覆雨手,辜負了多少痴心兒女,使多少家庭妻離子散,讓多少丈夫、兒子顛沛流離、老死異鄉。故園先隴痴兒女,泉下傷心也淚流。當黃峨讀到這兩句時,一定是悲痛欲絕吧。大明王朝負了楊慎,楊慎只好負了黃峨。但不管曾經埋藏有多少幽怨、多少憤恨,都一筆勾銷了。因為,郎情妾意,初心猶在。

年過六旬的黃峨親赴雲南,接回楊慎的遺體,安葬故鄉新都。她也將楊慎僅存的骨血次子寧仁(長子已在兩年前去世)帶回新都,養在膝下。

黃峨:時代讓她成為"怨婦",她還以文學遺產

05

幾年後,明世宗薨逝,穆宗即位,楊慎的冤情得以昭雪,被追封為光祿寺少卿。夫榮妻貴,外加黃峨自身的文學成就,黃家子弟在政壇的活躍,黃峨成為當地元老級的前輩,備受後生尊崇。

否極泰來,說的就是黃峨這種情況吧。但此時的黃峨心如止水,這些塵世的榮華與聲名,對她不過是身外物。每逢親朋盛情相邀,黃峨總是婉拒,她最喜與人說的一句話是“我雖老,固寡婦也。”在別人眼裡,她是德高望重的前輩,在她自己心裡,她只是楊慎的寡婦而已。一個閨閣女兒家,從笑看螞蟻倒拖花瓣上東牆,到“我雖老,固寡婦也”,這中間會經歷多少風雨滄桑,見證多少歷史。可終究,她又在大歷史外。

楊慎離世的這些年中,黃峨創作鮮少。她已經獲得了內心的平靜,無需在文學中尋求慰藉了。

1569年,在楊慎去世十年後,黃峨病逝新都。彌留之際,回望自己度過的這寂靜清冷的一生,她是否會有遺憾呢。她是否會回想起這一情景:許多年前,當她望著那個秋色長天中、於遙遙天際絕塵而來的身影,滿心愛慕時,她此生的大幕徐徐開啟……

-作者-

寇研,寫作者,出版作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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