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古文明的豁口，古羅馬的偉大詩人維吉爾憂鬱地寫下了傳世史詩《埃涅阿斯紀》，這可不是在向一千多年的過去說再見，而是彰示當時的奧古斯都時代是古羅馬壯闊歷史的傳承，是古羅馬道德和精神的繼受，奧古斯都作為元首是命運，是神的意志。埃涅阿斯的兒子是阿斯卡紐斯，別名“Iulus”，而奧古斯都名字中的“Julius”也就意味著他是埃涅阿斯的後代。維吉爾的遺囑要求燒掉《埃涅阿斯紀》，也許維吉爾遠遠地看到了帝國的命運，共和精神不存，羅馬神衰落，這種情緒和《歷史》的作者塔西佗有幾分相似。但奧古斯都下令整理了它，以作為帝國文學的榜樣，皇帝需要為帝國體制尋找歷史合法性。維吉爾在但丁《神曲》中作引路人，我想他們倆至少有一點共識，那就是“羅馬帝國如命運一樣不可抗拒”，但丁在《帝政論》中說出此語。

命運雖不可抗拒，但是否意味著命運的自動實現？在這一點上，埃涅阿斯尋找拉丁姆和《西遊記》中的西天取經有幾分相似之處，那就是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所謂命運，那是神所決定的事，人只能奮力而為。埃涅阿斯就是這樣一位奮力而為的英雄。這位英雄的命運從特洛伊城的陷落開始，邁錫尼王阿伽門農率領希臘軍事聯盟運用木馬計把特洛伊城攻克，從此埃涅阿斯開始了尋找新地建立新特洛伊的艱苦旅程。他首先來到西西里，在那裡休整之後到達了利比亞半島上的迦太基，和迦太基女王黛多陷入愛河。後來他又忍割兒女私情，回到西西里後再啟程，到達義大利，在臺伯河流域和周邊部族聯姻或是戰爭，奠定了羅馬的基礎。一個民族的性格和一系列道德政治觀念，可以從他們所欣賞的英雄的影子中看到，埃涅阿斯為民族和城邦而堅忍苦難，個人才智和勇氣得以展現，個人幸福居於了次位，這和希臘英雄是不一樣的。

希臘英雄具有很強的個人色彩，阿喀琉斯為個人恩怨而參加特洛伊戰爭就是明證。服從更高的共同體利益是羅馬共和國產生的一個原因，同時也是它的軍隊紀律嚴明的一個原因，正是他的政治體制和軍隊的優勢力量才建立了羅馬帝國，使地中海成為它的內海。埃涅阿斯是特洛伊人的後代，特洛伊是一個鄰海的亞細亞城邦，扼守亞洲和歐洲的通商要道，有點像後來的奧斯曼帝國，注重經商和城防。這種特質也融入了羅馬人的血液中，使商業精神和拉丁地區原有的務農精神相結合，而羅馬的城防之堅固是歷史中出名的，漢尼拔在蹂躪義大利時羅馬城久攻不下。埃涅阿斯在迦太基的經歷同時也預示了三次布匿戰爭，布匿戰爭的勝利是羅馬國運真正扭轉的開始，沒有這三次勝利，羅馬共和國就無法強大，也更不會發展為羅馬帝國。傳說女神維納斯讓迦太基女王黛多愛上了埃涅阿斯，兩人陷入愛河，但是埃涅阿斯並沒有忘記尋找新地重築特洛伊的使命，於是離開黛多。

由愛生恨，黛多發誓她的後人和埃涅阿斯的後代勢不兩立，永不和解。據記載，迦太基的偉大英雄漢尼拔在年幼時就在父親的監督下發誓，他與羅馬水火不容，他的發誓是當年黛多誓言的重述。羅馬征服地中海周邊國邦的路徑和埃涅阿斯旅程的順序也基本重合，先西西里後迦太基，當然這說明不了什麼，關鍵是這個傳說在潛移默化當中塑造了這個民族對周邊政治地理的認識。那些地名使他們有了更大的視野，而不是侷限於亞平寧半島。奧古斯都是羅馬帝國的實際揭幕人，然而揭開羅馬帝國命運之幕的卻是埃涅阿斯。這位傳說中的人物，我不知其真假，反正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把他記錄在案，就像我們不知黃帝真假，司馬遷在《史記》中給以記錄一樣。我們自稱黃帝的後人，古羅馬人自稱祖先來自特洛伊，而奧古斯都顯而易見在說他是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的後代，政治訴求不言而喻。

在《埃涅阿斯紀》中，維吉爾讓埃涅阿斯多次透過夢幻或他人暗示，看到了他的後人是如何開創一個大帝國的，當然在這串名單中，排在最後一個的，集大成者乃是當時的奧古斯都。從這個角度來說，是奧古斯都激勵了一千多年前的埃涅阿斯，他後代的功績讓他信心倍增，也可以說帝國的美夢讓他繼續戰鬥。埃涅阿斯的傳說不僅是天才詩人和歷史學家的素材，也不僅是奧古斯都頭頂的祥雲，而是在這樣一個傳說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民族他們自己所珍視的東西，何以成就帝國的原因。當然真實的帝國曆史要複雜得多，殘忍和榮耀，命運和未來，取得的和失去的，糾織於一起，所以埃涅阿斯渾身籠罩著神的眷顧和命運的寵幸，可維吉爾的史詩散發著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