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的自古以來:浮樑煙火

十九世紀末,法國駐廣州領事Scherzer訪問景德鎮。他有朝廷的通關文牒,浮樑縣令不敢怠慢,連夜帶他參觀瓷器作坊,還把自己的轎讓給他坐。領事在後來寫給巴黎的報告裡抱怨:他坐在密不透風的轎裡,只要一掀開轎簾,路人就衝他扔石頭。他景德鎮之行唯一的收穫是,用十倍的價格,買到一包瓷土。

浮樑縣令把參觀安排在夜間,就是讓領事看不見;轎子是狡黠的屏障,防他東張西望;群眾也配合監控,洋人一露頭就打。當時的情況是,官民一心,防止外國人偷學制瓷技術。而領事買的那包瓷土,恰恰證明他就是偷技術的奸細。

本文就嘗試回溯這門技術的軌跡,或者說,一座城的歷史。

景德鎮的自古以來:浮樑煙火

在杭瑞高速景北口下來,看到浮樑縣的路牌時,景德鎮市區就近在咫尺了。浮樑是景德鎮的古名,很美的名字,總讓我想起孔聖人的嘆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再之前叫新平,然後叫昌南,唐代改叫浮樑,縣誌的解釋是“以溪水時泛,民多伐木為梁”,這種漂木的運輸方式一直持續到晚清,大量木材被運到景德鎮燒瓷器。唐朝時浮樑以茶著名,有《琵琶行》之“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日浮樑買茶去”為證。現在當地還產綠茶,味道一般。

有三個宋代年號被用做地名,紹興、慶元、景德。景德是真宗年號,1004到1007年。並非官府直接命名,而是當時的浮樑瓷器上寫著“景德年制”,世人便將其產地稱為景德鎮。理一下浮樑和景德鎮的關係,宋代浮樑是縣,下轄景德鎮。元代景德鎮改州,明代又改回鎮,現在景德鎮是地級市,下轄浮樑縣。

景德鎮的另一個名字,昌南,意為新昌江之南。有一個傳說,歐洲人初見中國瓷器時不認識,便以產地昌南之音命名,就是china的由來。不過景德鎮大宗出口瓷器始於元,當時歐洲已經有越窯和龍泉窯瓷器,而且有了ceramics 、porcelain 、celadon等瓷器細分詞彙,所以另一個說法,china源於秦的音譯更可信。

浮樑縣志記載,景德鎮燒瓷器始於晉代,一個叫趙慨的官員教會了當地人做瓷器,他還在明代被追認為師祖佑陶神。這個時間太早了,大概是公元350年,比越窯還早,而且沒有實物存世。我懷疑趙慨的事蹟是虛構的,類似伏羲女媧那樣的神話。

景德鎮最早的窯址是晚唐五代時期的,發掘出的都是粗糙的青瓷。那時的鎮窯(景德鎮窯的簡稱,當時還分為湖田窯陶窯霍窯等等,這裡不展開了)還只是地方性的小窯口,直到宋代一支定窯瓷工流浪至此,發現這裡的瓷石質地優良,便落地燒瓷。

景德鎮的自古以來:浮樑煙火

宋 青白瓷雲紋梅瓶 臺北

宋 青白瓷雲紋梅瓶 臺北故宮

宋代是青瓷和白瓷爭鋒的格局。作為後起之秀的景德鎮,燒出了兩邊討好的青白瓷,看上去既像青瓷又像白瓷,又名影青、映青。除了顏色,各方面都和定窯白瓷如出一轍:覆燒、薄胎、刻花等等,所以青白瓷還有一個名字,粉定。

景德鎮在2009年贏得 “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光榮稱號,得了好多國家補貼。其實枯竭早在南宋末年就開始了,剛剛興旺起來的鎮窯遇到了第一次危機,瓷石用完了。

景德鎮的自古以來:浮樑煙火

當時做瓷器的原料是瓷石,一種白色的石頭。起初用地表的瓷石,用光後挖地下的。這種深層瓷石可塑膠性差,靠拉坯成不了薄胎,瓷工就發明了旋坯技術。

景德鎮的自古以來:浮樑煙火

拉坯大家都見過,就是在輪車上把泥轉出形狀來。然後把粗坯晾乾,再上輪車,用刀把坯刮薄,就是旋坯,又叫利坯。現在去陶藝巴里可以玩拉坯,那是用陶泥,柔軟溫順,隨便誰都能做個水杯出來。瓷泥就不一樣了,強硬得很,不學個一年半載做不出東西來。利坯更是技術活,尤其是利薄胎,很難,現在景德鎮的利坯師傅也是高收入階層。

宋朝那邊,瓷工還在向下挖瓷石,越挖越深,石頭也越來硬,挖到地下水層時就沒辦法了,這回可是真的枯竭了。歷史上許多名窯之衰落,都是因為資源枯竭,比如唐代的邢窯、越窯,景德鎮也面臨著這樣的宿命,瓷工似乎又該收拾行囊,去尋找新的應許之地了。

轉機出現在浮樑縣東的麻倉山上,瓷工在此遇到了瓷土。瓷土的化學成份與瓷石大同小異,屬於地表瓷石被風化後形成的泥土。因為暴露在地表,瓷土裡雜質比較多,瓷工就發明了一套繁瑣複雜的淨化工藝。然後還不行,瓷土粘度不夠,沒法成形,又把剩下的瓷石摻進去,總算燒成了瓷器。

麻倉山的瓷土沒支撐多久也枯竭了,又開始用高嶺山產的,瓷土的學名也由此而來,高嶺土,康熙時一個德國傳教士起的。高嶺土還有一個苦大仇深的名字,觀音土。

如果單拎出這一節,您可能覺得我在寫雞湯,講一個窯口自我救贖的故事。不過鎮窯工匠在這一過程的中的兩個發明,旋坯技術和二元配方(就是瓷石和瓷土混用),是陶瓷史的重要進步。鎮窯也的確跳出了窯口興衰的輪迴——只要不被打死,就有出頭之日。

漢代的儒家搞出了個讖緯五行之說,如果你翻一下那些書,會覺得那些儒生都是精神病,不過古人是真信這套。其中有一個五德終始理論,說有金木水火土五種德,主宰朝代的交替,這五種德又由不同的顏色象徵。比如漢朝是火德和水德,對應紅色和黑色,所以那時的官服都是黑紅兩色,漆器也外紅內黑。

元朝是金德,屬白,巧了,蒙古人也喜歡白色,於是朝廷就張羅燒白瓷。前朝白瓷首推定窯,可惜定窯沒挺過原料枯竭這一關,再加上北方的戰亂,已經荒廢了。官府發現南方有個叫景德鎮的窯口也能燒白瓷,於是政府訂單砸過去了。

浮樑瓷局,秩正九品,至元十九年(1278年)立。掌燒瓷器,並漆造馬尾棕、藤笠帽等事,大使、副使各一員(《元史》志三八)。這是官窯第一次落戶景德鎮,再沒走過。元明清三代,都有且僅有一處官窯,名稱建制各不相同,都在景德鎮。

宋代朝廷自己就建了三處官窯,還到各地民窯採買精品瓷器,那時的瓷器是一個群雄並起江湖。官窯的細節我們一會再講,總體說就是政府扶持領導重視,鎮窯就抓住了這個機遇,做的很強。所謂此消彼長,明清皇帝再想建官窯時,已經找不到第二個選擇了,而官窯又促進了景德鎮民窯的發展。所以宋後近一千年的中國瓷器史,全是景德鎮寫的——基本是這樣。

景德鎮的自古以來:浮樑煙火

流傳下來的元官窯主要是白瓷,因為瓷器上寫著“樞府”兩字,被後世稱為樞府卵白釉。這種瓷本身乏善可陳,卻是一個轉折。我們說唐宋瓷器是南青北白的格局,其實青瓷佔主流。那時幾個官窯,越、柴、官、汝,都是青瓷,定窯白瓷一度被選入宮中,很快被棄用。唐宋白瓷雖然產量不小,但只流行在民間,是一個邊緣化的,不被上層社會認可的角色。

到了元朝,風水轉了,白瓷進入朝廷,成為主流,青瓷反而邊緣了。其實單色白瓷無論怎麼做,都不如青瓷漂亮。好在白瓷是白色的,就像一張白紙,白紙是幹嘛的?寫字畫畫的,所以你看明清瓷器上那些五彩斑斕的畫面,基礎在這兒。

朱元璋特恨元朝,否則幹嘛造反啊?他登基後銷燬了許多元朝檔案,再加上蒙古人本來就不注重記錄檔案,所以留下的關於瓷器的記載幾乎沒有。明清兩朝對元代瓷器也沒什麼研究,比如鼎鼎大名的元青花,只有《格古要論》裡提了一句:“有青花及五色花者,且甚俗”。

現在我們對元朝瓷器的知識,基本都來源於考古。比如釉裡紅,過去一直以為是明朝的,直到在元代的墓裡挖出了釉裡紅,專家們才說:哇!

景德鎮的自古以來:浮樑煙火

元青花雲龍紋象耳大瓶,甚俗

構思此文時,我決定只談景德鎮的歷史,不寫任何具體瓷器種類,否則文章會非常臃腫。但青花瓷的興盛是一個重要節點,必須寫。以前人們以為青花瓷是明代出現的,民國時北京發現了一對青花大瓶,上面有元代的年款,才知道元朝還有青花——哇!就是上面那張圖片,很大,半米多高。容我抄一下瓶頸的銘文:

信州路玉山縣順城鄉德教裡荊塘社奉聖弟子張文進喜舍香爐花瓶一副祈保閤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謹記星源祖殿胡淨一元帥打供

現代考古發現最早的青花瓷是唐代的,還發現了幾處元代青花窯址,當時雲南玉溪、福建漳州、浙江江山都燒過青花瓷,這些青花器形小、畫面糙、釉面是灰的。與這些不同的是,還有另外一批元青花,畫面精細,體形碩大,重要一點是透明釉,這種釉明顯出自景德鎮。所以說,元至正十一年,也就是1350年,景德鎮已經有了現代意義的青花瓷。

那麼問題有兩個,一,青花為什麼在元代的景德鎮發育成熟?二,為什麼後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