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姨母穿戴整齊，敲開對面兒子兒媳的屋門，冷靜地說：“我喝藥了，你們不用救我，已經喝水了，把牛賣了，把帳還清，以後你倆少吵架，好好過日子，把孩子們撫養大。”
生命如水般逝去
說完，她留下一臉驚詫的兒子和媳婦，轉身回到自己的屋裡，躺在炕上，平靜的閉上了眼睛。
等我母親接到訊息趕來時，姨母已經走了，額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身下的床單已經被她抓破了，即便這樣，母親聽人說，她也沒吭一聲。這就是我的姨母，用一瓶藥結束了自己剛烈的一生。
生死相隔
01.
其實，我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寫這篇文章。作為一名讀者，也許看到的是憐憫和同情，但是作為一名親人，回憶這些往事，就如同揭開流血的傷疤。
年少之時，我對姨母的死沒有太多感傷，成年之後，我卻越來越能體會到，她視死如歸的壯烈和悲涼。
聽母親說，我的姨母，也就是大姨，年輕時長得很標緻，高挑的身材，柳眉杏眼，懸膽鼻，櫻桃口，面板白裡透紅，就跟書上畫的人一樣。
這一點母親應該沒有誇張，因為在我的印象裡，大姨五六十歲的時候，長得還是很好看，即便臉上多了一些滄桑和凌厲。“歲月從不敗美人”，果真如此，不過，她更應了另一句話“自古紅顏多薄命”。
那些令人懷念的青春歲月
原本，大姨年輕時有一次當兵的機會，那時我有個姨姥爺在部隊當官，想從老家招個女兵，但是我姥姥不讓我大姨去，就換成了別人。
結果，那個人通過當兵改變了命運，雖然哪裡也比不上我大姨，可人家命好，分配了工作，又找了個好物件，過上了吃香喝辣的生活。
因為這件事，我母親一提起我大姨，就怨我姥姥，不僅這件事，還有一件事，她更怨我姥姥。
六七十年代的女兵
02.
在我大姨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姥姥帶著一家人去逃荒，碰上了一戶人家，對她們不錯，管吃管喝。我姥姥一感動，就把大姨許給了那戶人家的男孩。
當時大姨不同意，才見了一兩面，一沒感情，二不瞭解，三還比她大好多歲，可我姥姥當家，硬是逼著她同意了。
我想，當時姥姥可能覺得不管怎樣，跟著這戶人還有吃有喝，總比跟她們逃荒強吧，就這樣，我姥姥的一句話，就決定了我大姨的一生。
其實，我大姨父這個人也不錯，對我大姨也很好，兩個人在一起過了幾年好日子，生了三個兒女。
可惜的是，我大姨父身體不好，40多歲就因病去世了，那時我大姨才30多歲，就成了寡婦。
世事無常
一個年輕的寡婦，帶著三個孩子，白天干地裡的活，晚上幹家裡的活。我大姨生性要強，又怕人嚼舌根，無論多重的活，只要自己能幹，就不找人幫忙。
她憑著自己的善良能幹，在村裡當上了婦女主任，贏得了大家對她的尊重。原本以為，可以這樣拉扯著孩子長大，不想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她已經上炕睡覺了，聽到外面有敲門的聲音，她大著膽子連問了幾聲，沒人迴應，還是敲。她拿著棍子，開啟燈和門，外面沒人，連著好幾天晚上都這樣。
我大姨正納悶呢，她婆婆找上門來，當著村裡人的面說她不要臉，晚上私會男人，她都聽到敲門聲了，村裡人不信，他們知道我大姨的人品，我大姨透過分析，覺得她婆婆有問題，先嚥下了這口氣。
過去那個年代辛苦勞動的場景
她在門口撒了細砂，晚上又有敲門聲，她出去時看到腳印是往她婆婆家門口去的，她先沒吱聲。又到了晚上，她讓孩子們到點關燈，自己在院子裡藏著，發現一個人影來她家敲門。
她一把上去抓住了來人，用手電一照，果然是她婆婆。我大姨火冒三丈，喊醒周圍鄰居，當著大家的面，把她婆婆裝神弄鬼，栽贓陷害的事，說了一遍。
大家都紛紛指責她婆婆，臊得那個老妖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後來我大姨弄明白了，為什麼她婆婆這樣做，就是怕她佔了她家的房子，想趕她走。
過去年代家庭的院子
03.
我大姨是個很硬氣的人，不想跟她糾纏，帶上孩子回到了我姥姥的村裡，自己蓋了三間房子，撫養孩子成人。
不得不佩服我大姨，雖說父母在村裡，但也不是頂事的人。她一個寡婦帶三個孩子，來到這個陌生的村莊，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可她心裡有股勁，什麼也不怕。
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裡外一把手。做飯比廚師好吃，做衣服比裁縫好看，幹活不輸男人，心靈手巧，頭腦靈活，為人處事，樣樣周到，人品端正，俠義心腸。硬是憑著自己的本事，在村裡站穩了腳跟，又贏得了別人的尊重。
六七十年代勞動婦女的形象
時間荏苒，歲月如梭，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孩子們都成家了，我大姨也有了孫子和孫女，可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為這個家操勞。
這些年，也有不少為她介紹物件的，為了孩子，她一直沒考慮，現在孩子們又不用她操心了，又有人給她介紹。對方各方面條件還不錯，我大姨本想著也能幫孩子們，就有些動心。
可是孩子不同意，我大姨又不想因為此事吵架，就回絕了，後期又因為一些家庭瑣事吧，她就借了個機會，喝藥走了。
那時候，可能大家會覺得她是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但是身邊瞭解她的人都知道，其實她這一生過的太苦了。
平凡生活的煎熬
04.
何謂苦？引申指“像膽汁或黃連的滋味”。苦有多種，身體上的勞累，為辛苦。內心裡的煎熬，為痛苦。我大姨這麼多年來苦心操勞，自然是身心俱疲，苦不堪言。
一、身體的苦
身體的勞累自不用說。一個女人當媽又當爹，地裡的髒活累活都要去扛著，起早貪黑，回來還要做飯洗衣，收拾家務，照顧孩子，真不知道這麼多年，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所以大姨一直都是高挑的個兒，從來沒胖過，但也不孱弱。生活把她從懵懂無知的少女，變成了歷經風雨的女漢子。女人變成全能，不是一件好事，那都是生活逼出來的。
誰不願生活靜好，但前面要有個為你負重前行的人。我大姨沒有，她無依無靠，為了能讓自己和孩子們活的好，活的有尊嚴，她只能挺直脊樑，在風雨中負重前行。
過去那個年代辛苦勞動的婦女
二、心裡的苦
其實，身體上的辛苦還不算是最苦，對一個身體健康的人來說。最苦的是心裡的苦，這種苦把她的心浸的滿滿的，又無處傾訴，對於一個爭強要臉的女人來說。
在我的印象裡，大姨一直都是嚴厲的，她好像沒有笑過，喜歡罵人。我小時候跟她的孫女一起玩耍，她從來不罵我，對我也不錯。但是當她孫子孫女不聽話，氣人了，她就會毫不留情的一通大罵。
罵完就過去了，還是照舊疼孩子們。我那時是有些怕她的，覺得她罵人的樣子像個潑婦，而且她還抽菸，臉上總是略帶慍怒的樣子。所以對於母親說的，她的命苦也沒有多少同情的感覺。
回憶往昔
現在想來，她只不過是透過發脾氣和罵人，來發洩心中壓抑的痛苦罷了。她是個要強的女人，一生爭強好勝，不落人下。她用這種強，來掩飾一個女人內心情感的脆弱。
如果身邊有個能遮風擋雨的男人，誰不想做個溫言軟語的女人呢？可是她不能，她是個寡婦，她有三個孩子，一旦她懦弱，周圍的人就要欺負死她們。
她只能像刺蝟一樣，豎起身上的刺，包住內心的軟，用堅硬來抵禦外界的刀劍，把脆弱和悲傷壓抑在心中。這種苦，她不能也不屑對別人說，說了有什麼用呢？生活不還得自己扛嗎？
她用抽菸，來緩解自己的焦慮和心中的苦悶。她不能對外人發脾氣，只能對身邊的親人發洩。她的神經脆弱又堅強，堅強到無人能摧，脆弱到，一句話就能將她點燃。
煙
她沒有了女人的溫情，只剩下漢子的強硬，這是她不想要的，卻又是不能不要的一種悲哀，一種苦楚。
作為一個女人，她內心也是想找個依靠的。也許年輕的時候，她為了孩子，為了生活，沒有時間，沒有心情去考慮，或者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孩子們的長大，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不那麼重要了，也有了更多的空閒，這時候，內心的脆弱，孤獨，寂寞就會湧上來。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陽。” 多少個黃昏和傍晚，她夾著煙，站在院中的樹下，凝思遠望。夕陽，將她單薄寂寥的身影，拉成記憶的照片。
夕陽下的背影
也許，她想起了年輕時和愛人相處的美好；也許，她想起了初為人母的喜悅；也許，她想起了那些年的艱難歲月……沒有人能瞭解她的心事，也沒有人能分享她的心情。
她的一生，被有意無意地套上了貞潔烈婦的王冠，以至於她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孤獨是她最好的歸宿，她這樣強勢的女人，不需要男人的陪伴。
最好的年華都已錯過，老了找不找已不再重要，可是人心偏偏是，隱藏越深的，反而需求越強烈。這種苦無人可訴，無人可解。當活著的目標已經消失，人間已無處可戀時，活著和死去又有什麼區別呢？
即便如此，我也無法想象，她當年是懷著怎樣一種絕望的心情，將一瓶藥一飲而盡，來結束自己悲烈的一生的。這種最後的淒涼，大約比藥更讓人肝腸寸斷吧！
青春難忘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謹以此文，獻祭我姨母剛烈的一生，她為父母而活，為丈夫而活，為子女而活，為世俗而活，唯獨沒有為自己而活！
明月夜，短松岡。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