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塔羅牌的隱者

□陳暢(浙江省武義縣茭道鎮中心小學)

文字,就像個垂暮老人,坐在自家門前的青石板凳上,背靠黃泥夯成的土牆,落日的餘暉將周圍的一切都暈染成暖暖的黃色,黃土地的黃,中國人黃面板的黃,後背黃土牆的黃。歲月雕刻在他臉上,交織成溝壑縱橫的網,他平靜、舒展、安詳,臉上看不見一點波瀾。每天的落日餘暉,每天的餘暉相伴,每天老人訴說著心中的人、物、事,他的聲音永遠不輕不重,語氣永遠不緊不慢,他嘴裡蹦出的每一個字,在離開的後一秒幻化出生命。他像是在等待著誰,又像從不曾在等待誰,甚至不曾有過等待。偶然一天傍晚,我路過他門前,聽到了他在說《眷戀》。

我靜靜地蹲在他面前,傾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仔細傾聽。他嘴裡蹦出的每一個字,在離開的後一秒幻化出生命,文字扭動升騰重組,像大團大團的水蒸氣,在空中凝聚成另一方天地。我抬頭一看,看到了自己。

瑩鄉長大的孩子,童年裡充斥的都是螢石礦的記憶。在還沒有水泥路的年代,我們踏著碾碎的螢石鋪成的小路上學、放學。鋪路的螢石質地和成色都欠佳,有些乳白色的螢石邊緣會有黑黑的垢,那是無法洗掉的,就像蘸了一層墨,有些螢石表面粗糙,就像一個年輕女人的肌膚長了炭疽,擠著一大坨一大坨褶皺。我們最喜歡的是堆在路邊的螢石,一座一座像小山,一塊塊螢石被打成拳頭大小,顏色豐富,質地純淨,晶瑩剔透,有香檳色的,玫粉色的,碧綠色的,它們一堆一堆擱置在路邊,任人挑選,就像散落一地的蘿蔔白菜。我們從不關心這些螢石屬於誰,它們怎麼到了這裡,我們只關心自己挑中的螢石漂不漂亮。螢石礦是村裡人的百寶袋,帶來富足和榮譽,同時也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住在村子最裡頭那戶人家的男人被石頭壓死了,賠了錢,住在村子最外頭的那戶人家的男人也壓死了,賠了錢,陸陸續續村子各個方向的人家的男人也開始出事。那時的我還小,根本不認識他們,有一天,我姐姐同學的爸爸也壓死了,我終於有點印象。聽坐大路邊整天說“煞好和空佬佬”的女人們聊天,說我們村一年就要壓死一兩個,連續了七八年。我爺爺怕死,沒去挖礦,三爺爺和小爺爺練過武功,身強體壯,都去挖礦,沒壓死反而一輩子可以領退休工資,坐路邊聊天的女人們說好福氣。小爺爺沒到六十就死了,肺癌。三爺爺一生揣著塵肺苟延殘喘,也死了,死後奶奶們照樣可以領工資,我爺爺沒有退休工資,還活著。

畢業後考編,分配到武義縣最南部的山區小學,全縣規模最小,只有三十幾個學生,呆了三年,只剩十幾個學生。學校建在路邊,窄窄的門,一塊長滿銅鏽的掛牌,圍牆與居民樓連成一片,沒來過的領導教研員經常開車開過頭,說找不到學校。窄門進來,是一座兩層高黃泥房,土木結構,下面土房上面木板房,和我爺爺奶奶的老房子一樣,聽老教師說這是之前辦公的地方。我來的第一年土房被推倒了,給學生當操場。教學樓藏在土房後面,四層樓,永康老闆資助的,是希望小學。一樓用作幼兒園,二樓財務和功能樓,三樓四樓學習和辦公。我當過六個學生的班主任,當過十二個學生的班主任,當過兩個學生的科學老師,經常分配到做各科材料。我會帶學生到學校後山的田野上課,那裡的土地被開墾成一領領梯田,靈清工整,農民會根據四季變化種上相應的作物,梯田也就有了四季的味道。我家訪過每一戶孩子,大家住得很分散,村子離學校又遠,有時候家訪一戶就要半天,學生基本住校。有些村子還沒有通水泥路,車子在半山腰緩慢爬行,鋪滿紅褐色小石子的幾根路在輪子作用下沙沙作響,周圍雲霧繚繞,深不見底,我們好像隨時能羽化昇仙,家訪也就成了一件很莊嚴的事,我們坐在車裡一言不發,就像一群朝拜聖地的教徒。學生的父母會和你聊養了幾頭豬、幾隻雞,種了玉米還是土豆,但對於學習,他們說的最多的是我們也沒辦法,看孩子自己。在那裡最多的是迷茫,學生為只有幾個同學迷茫,家長為玉米的收成迷茫,為豬的價格迷茫,我為零碎的工作迷茫,為以後的發展方向迷茫,為家訪迷茫,為班集體創優迷茫,為通向武義的彎彎曲曲的公路迷茫,為晚上住在宿舍樓裡,後山上有動物的吠鳴聲迷茫,為全村最後一盞路燈會在晚上九點自動熄滅迷茫。迷茫就像雲霧繚繞的山路,終有到達目的地的時刻。

書就像一隻無形的手,牽我到一個一覽無餘的水面,讓我看見了自己,也看見別人。那裡有一邊跑步一邊和自己說話的關晨風,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霍藜,高山腳村的韓貝錦,一輩子求而不得,高山腳村的李淇岸,一輩子求而不得,一直平心靜氣的易德音,平心靜氣活著,平心靜氣死去,從不看書的張聿像一本忠實的書陪伴在霍藜身邊,一直賺錢的衛景福終於賺到錢給韓貝錦買了房子,白有榆像張缺了角的名畫,武則天一樣的龍淑慎死去,被蘆瓊玖摁在八仙桌底下的胡炎火死去,說著“子不教父之過”的關子昌和橫著走路的單實秀死去合葬,像西西弗斯一樣的孫苦葉和養羊的賈百穀隨著三隻新生羊的到來死去合葬,人類不斷死亡,也不斷會有衛爾思、張溯、關灼灼、李夭夭等孩子冒出來,生命是場追逐,也是歸宿,彷彿一切的操勞都是徒勞,大海兇猛時波濤洶湧,平靜下來一無所有。

書是什麼,書是文字的載體,是人類存在的記錄,是千古事,是後代瞭解和洞悉過去的時光隧道。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本書,人與人的交織縱橫也是一本書,萬事萬物的存在也是一本書,有的書無形,有的書有形,有的書無人問津,有的書萬人傳唱,更多的書遺忘和消散,就像從來沒來過世上,但這從不影響宇宙的運轉和生命的奔赴。記錄是對生命嚴肅的尊重,記而不論,述而不作,生而為人,生而成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書,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萬物。

書是大地母親,承載土地上所有沉默、秘密、苦難和美好,你來不來,她就在那裡,永遠在那裡。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看得穿看不穿的,看得透看不透的,都會隨著落日的餘暉滾滾落下,又會在明日的朝陽中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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