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人簪花:以審美的態度面對浮世悲歡

宋代的城市和百姓,大概經常是在悠長的賣花聲中醒來的。陸游有詩說:‘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花開時節的清晨,賣花人或推著小車、或挎著竹籃,在街頭巷口發出清脆的叫賣聲。

花的種類繁多,《夢梁錄》說:‘是月春光將暮,百花盡開,如牡丹、芍藥、棣棠、木香、荼蘼、薔薇……笑靨、香蘭、水仙、映山紅等花,種種奇絕。’

宋·《花籃圖·夏》

宋人愛花,鮮花在宋代也進入了日常消費品行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宋人簪花的現象,要比其它任何一個朝代都普遍。

所謂

'簪花'

,不是女子把象生花、花鈿之類的插在頭上,而是直接用大朵的鮮花簪發,

尤其宋代的男子,也普遍有這個喜好。

在宋代,簪花是不分身份階級的。

司馬光說‘洛陽風俗重繁華,荷擔樵夫亦戴花’,這說的是挑擔子的

樵夫

;道士邵雍有一首《插花吟》:‘頭上花枝照酒厄,酒厄中有好花枝’,可見

道士

也簪花;就連

綠林草莽

也不例外,《水滸傳》裡的‘浪子’燕青,便是‘腰間斜插名人扇,鬢邊常簪四季花’。

南宋時,都城臨安的四百多個行業裡,還有一個專門的‘面花兒行’,就是生產製作簪花的,宋人簪花之盛可見一斑。

宋·《花籃圖·冬》

對普通百姓來說,簪花是為了時尚和美;

但對宋代的文人士大夫而言,簪花又多了一層榮耀感--

首先

,士子科舉及第之後,會在聞喜宴上得到皇帝賜花,等宴席結束,他們便騎馬簪花而歸。

據《錢塘遺事》中描繪,宋人眼中登科及第有五種榮耀:‘兩觀天顏,一榮也;臚傳天陛,二榮也;

御宴賜花,都人嘆美,三榮也;

布衣而入,綠袍而出,四榮也;親老有喜,足慰倚門之望,五榮也。’

得到皇帝賜花、簪上後被眾人稱讚,這在新科進士們看來,是個人價值的極大體現,甚至與忠、孝這些價值並列。

簪花所象徵的榮耀裡,有文人的意氣風發、和對仕途的熱切期盼。

清·蘇六朋《簪花圖》

其次

,在宋代宮廷中,簪花上升到了典儀的高度。各種國家大典上,比如皇帝的壽宴、節日慶典、外國使節來訪等等,官員們都要簪花。楊萬里有詩形容說:

'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

(《德壽宮慶壽口號·其三》)

官員隊伍浩浩蕩蕩,官帽上插著各色鮮花,宛如春日百花盛開,這樣的場面既壯觀,又有春天般的溫暖和煦,君王的權威感因此被柔化,官員們可以感受到皇恩眷顧。

在此,簪花也是仕途蒸蒸日上的象徵。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

關於簪花之榮耀,還有這樣一個典故--

北宋慶曆五年(1045年),韓琦任揚州太守。有一次,官署後花園中的芍藥開了,一枝四岔,每岔都開了一朵。花瓣上下都呈紅色,但有一圈兒金黃蕊圍在中間,因此這種花被稱為“金帶圍”,寓意極好。

“金帶圍”:

韓琦邀請了三位好友一起欣賞,有王珪、王安石、陳昇之,因為花開四朵,韓琦便逐個剪下,給每個人簪在頭上。

巧合的是,後來的三十年裡,這簪花的四個人竟先後做了宰相。

北宋科學家沈括,將這個故事記載在他的《夢溪筆談·補筆談》中,此後,

“四相簪花”的故事廣泛流傳

,時常被文人墨客提起。

清代時,“揚州八怪”之一的書畫家黃慎,還以“四相簪花”為主題,繪製了一幅《四相簪花圖》,和一幅《金帶圍圖》扇面,可見這一故事影響久遠。

“四相簪花”:

然而簪花雖易,至於日後命運卻很難測。宋代文人士大夫奉行儒家思想,積極入仕、修身治國,但仕宦生涯並不能一帆風順,貶謫、罷黜不可避免。

他們努力地在政治旋渦裡尋找一種平衡,這個平衡就是《孟子》所說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居廟堂之高時,就努力惠及天下;處江湖之遠時,就努力完善自身的道德修養。

因此,志得意滿的時候,他們簪花以示榮耀;仕途受挫、人生遲暮時,他們也會簪花,以抒曠達。

於是在宋代文人的詩詞裡,我們看到了兩個很有意思的情境——

'醉酒簪花'和'白髮簪花'。

這成為他們這個特殊群體,表達人生態度的寄意方式。

在這方面,歐陽修是最具代表性的--

電視劇《清平樂》截圖——歐陽修

宋仁宗慶曆四年,范仲淹主持新政失敗,自請離京。支援范仲淹的富弼、韓琦、歐陽修紛紛遭到貶謫。歐陽修還受到政敵攻擊,捲入所謂的‘甥女案’,說他與外甥女私通,還霸佔外甥女家產,這對歐陽修的精神打擊極大。

慶曆六年,歐陽修知滁州,當地美麗的自然風光和淳樸的民風,安撫了歐陽修本就豁達的心,他開始縱情山水,並在當地建起豐樂亭,與民同樂。在亭子建好後的第二年春天,

歐陽修作《豐樂亭遊春》三首,其中第二首寫道:

春雲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

行到亭西逢太守,

籃輿酩酊插花歸。

豐樂亭:

詩裡描繪了春日的可愛景象:頭上是暖暖的陽光、淡淡的雲朵,腳底青草茂盛,彷彿主動牽惹著遊人的衣襟,柳絮紛飛灑落在身上。遊人興之所至,來到豐樂亭,正好遇到了他這位歐陽太守,

只見他坐在竹轎裡大醉而歸,頭上還簪著鮮花。

詩裡沒有被政敵打壓的消沉,相反,大家看到了一個很有生活情趣、與民同樂的太守形象。雖是貶謫外放,歐陽修依舊享受人生、不負春光。

還是歐陽修。黃佑元年至二年,他調任潁州。在任上時,他常常載舟遊覽潁州西湖,還留下了一首著名的《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鞦韆。

白髮戴花君莫笑,

《六麼》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歐陽修在這首詞裡,寫到了另一個情境——

白髮簪花

。雖然垂垂老矣,他卻仍然頭簪鮮花,並不覺得自己可笑,也不怕別人笑話,還忘形地與人推杯換盞,其中的自娛精神和率真性情,躍然紙上。

在宋代文人的詩詞裡,'白髮簪花'似乎是一個很穩定的意象,無論北宋還是南宋。

宋·《海棠蝴蝶圖》

南宋嘉泰二年,剛剛度過了六十三歲生日的

辛棄疾

,在一個春花爛漫的時節自我解嘲:

鼓子花開春爛熳,荒園無限思量。今朝拄杖過西鄉。急呼桃葉渡,為看牡丹忙。

不管昨宵風雨橫,依然紅紫成行。

白頭陪奉少年場。一枝簪不住,推道帽簷長。

(《臨江仙·簪花屢墮戲作》)

透過這首詞,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頭發稀疏的老人,他拄著柺杖去看牡丹,他想學年輕人那樣將花簪在頭上,

奈何頭髮太少,已經簪不住,於是只好推說是帽簷太長。

這時的辛棄疾,已不再是那個豪俠的青年,即便春花盛開,也不再有建功立業、收復失地的情懷。在生命即將走向終點時,‘白髮簪花’代表了一種人生態度,有一點無奈,卻也以自我解嘲的方式化解了尷尬,也化解了一生的憂憤。

白髮簪花,自有一種飽經憂患後,'萬事皆休'的曠達--

昨夜雪初霽,寒梅破蕾新。

滿頭雖白髮,聊插一枝春。

(蔣之奇《梅花》)

戴花休管頭無那,酌酒何妨手自親。

七十人生從古少,安知來歲有吾身。

(吳芾《餘既和樂天詩而喜於年及之心猶不能自已又復》)

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髮簪花不解愁。

(黃庭堅《南鄉子》)

宋·《夜合花圖》

嬌豔的鮮花與蒼老的人,在視覺上形成了鮮明對比。人對衰老的認識,總是從美與醜的對比中開始的。

但‘醜’又是有區別的——有一種‘醜’是精神上的,是不道德、是汙穢、是罪惡;還有一種‘醜’,它是自然的,只是跟健康、力量這些要素呈現了相反的方向。

白髮所代表的'醜',是自然的,這種自然的'醜'在藝術上,又會轉化為'美'。

我們在‘白髮簪花’的對比裡,看到了一種不服老、不妥協的反抗,猶如一曲理想主義者的精神輓歌。

明朝嘉靖十七年,著名文學家楊慎,製造了一起轟動的簪花事件。時年五十一歲的他,被流放雲南,一次醉酒後,他頭上簪花、臉上塗粉,與眾女子踏歌而行,招搖過市。

升庵簪花圖(區域性)

這件事在當時和後世都引起了強烈反響,畫家陳洪綬還特意創作了一幅《升庵簪花圖》,描繪楊慎驚世駭俗的行為。

但如果楊慎是生活在宋代,或許此舉就並沒那麼荒誕了。當我們理解了宋代文人對‘白髮簪花’的情結,也就能理解楊慎對心中苦悶的排遣。

浮世悲歡,都在簪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