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 | 粗人不吃蜜餞

有中國人的地方,恁是盛世荒年,蜜餞都不曾被冷落,其雜陳的五味實在能解華人冷不丁襲來的某種饞。

晨讀 | 粗人不吃蜜餞

我覺得,蜜餞算得上是全球華人尤其是華人女性的較大公約數。蜜餞品種的豐富程度,與一個民族的味覺系統精細程度和口感多元化密切相關。有中國人的地方,恁是盛世荒年,蜜餞都不曾被冷落,其雜陳的五味實在能解華人冷不丁襲來的某種饞。

東漢《吳越春秋》的“越以甘蜜丸欓報吳增封之禮”,據說是有關蜜餞最早的記載。也有種說法:蜜餞的起源與楊貴妃密切相關。貴妃酷愛荔枝,可是從蜀地到長安即使快馬加鞭也保不住鮮果的壽命,於是催生出蜜煎荔枝肉的防腐技法。後來蜜煎演變成蜜餞。蘇軾有“時於粽裡見楊梅”的詩句,那是北宋的蜜餞粽子。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和友人吃酒時配了幾碟果食,其中就有“衣梅”,“猶如飴蜜,細甜美味。”這本書裡的茶事有多達七百餘處,茶樓茶肆遍佈城中大街小巷,飲茶不是清飲,而是搭配荔枝幹、杏幹、桃乾等蜜餞和餑餑、火燒等茶點,是平民的生活業態與社交方式。上世紀初,有千年技藝傳承的北平聚順和蜜餞參加巴拿馬國際博覽會,擊敗日本福神漬和法國臺爾蒙罐頭,獲得金獎。可見蜜餞面前,人人平等。

師友常有通俗金句,比如“粗人不吃橄欖”。生於上海、祖籍蘇州、有一半紹興血統的他介紹這是句紹興老話。江南人算是比較愛吃橄欖的,但真正的橄欖老饕在閩南,在潮汕,他們對橄欖有上癮般的難以自拔。出遠門時,行囊裡一定會有一袋橄欖,乏了,油膩了,想家了,就會嚼上幾顆,那是故鄉的水土。

拷扁橄欖、鹽津橄欖、甘草橄欖、陳皮欖等是我辦公室零食的“常在”。很喜歡以竹殼纏紅線、每根竹節般纏出三四粒橄欖的包裝,以小捆出售,商標常以某某行命名。還有以陳皮裹鹹橄欖被禾稈草紮緊的廣東三寶扎和南姜鹹甜橄欖糝,陳香醇厚,鹹香中和,能盪滌煩渴,醒神解膩,讓平凡點石成金。

少女時代我極其嗜好蜜餞。讀小學時,廣東涼果已成系列,多來自潮州庵埠,這地名曾一度讓我以為那是一座廟。十來歲時,爸爸去某國賓館開會時帶上了我。他開會時,我在大堂看綠毛龜。傍晚開席,先上十碟蜜餞,我左右開弓大快朵頤。待到冷盤熱菜各就各位,長輩們把我的碟子摞成一座山珍海味的小山時,我的胃已基本被蜜餞塞滿。那夜盛宴,菜式精緻,氛圍高雅,可不開眼的我浪費了這難得的機會,卻飽餐了一頓登峰造極、刻骨銘心的蜜餞大餐。

比起蘇式蜜餞的綿甜,我更喜歡廣式蜜餞入口時的刺激快意。採芝齋名氣大,蜜餞價格比庵埠涼果高得多,可年少時我無法體會它的好處。然而外婆是採芝齋的忠粉。她堅持認為採芝齋的蘇式話梅好過廣式話梅數倍。外婆年輕時曾過著肥馬輕裘的日子,對於吃,她挺講究。她說人老了,口味趨淡,更中意悠長。我似懂非懂。但見她推牌九時口裡還含一顆蘇式話梅,許久許久,才吐出核來。等到我30歲以後能約略體會她那個“淡”的意味時,她老人家已經作古多年。

前幾天深夜與河北籍老友聊天。我說年幼時很喜歡冰糖葫蘆,媽媽有時會給我買一根,頻率不高,因為貴,更多時候買棒冰雪糕。南方因為溼度大,冰糖粘牙,山楂個頭較小,冰糖葫蘆並不出色,但小時候我卻覺得它是天下最好吃的零食之一。其實冰糖葫蘆是必須襯著北方青灰牆磚衚衕為背景,才能真正具有鄉愁感。老友說他小時候一年能吃到兩次冰糖葫蘆,一次是春節,一次是廟會。北方的冰糖葫蘆糖不粘土,就算灰土弄在糖殼上,也能一吹即淨……回憶自帶濾鏡,倒比實實在在吃它更有味,那種鄉土情意和古早味,讓冰糖葫蘆更多時候不是物理的,而是精神的。

前些年我去香港的頻率不低。那些不起眼的小實體店也曾客似雲來。在零食店,內地遊客常常動輒稱千八百元零食,結算時店主麻利地多贈送兩罐腰果糖和一磅西梅塞在紙袋裡。那贈送的西梅格外酸甜豐腴。我大愛“麼鳳”話梅王,是話梅中的愛馬仕,口感紮實飽滿,100元也就幾顆。那些年也常有友人去香港出差公幹。每每他們去香港時會特地找到尖沙咀的“上海麼鳳”涼果店,稱上一袋話梅王和一袋話梅肉,回上海後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裡悄悄塞給我。我們平時聯絡並不多,各忙各的,卻總是個安心而穩定的存在,且梯隊靠前。麼鳳話梅王是我們之間的小儀式和溫暖的線索。(何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