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她是低等的浣衣女史,在樹下被罰跪時,受皇上青睞當上寵妃

故事:她是低等的浣衣女史,在樹下被罰跪時,受皇上青睞當上寵妃

1

成榮三年的初秋,我成了浣衣司的一名女史。

入宮,我是自願的,甚至可以說,為了入宮,十六歲的我費盡了心思。

半年前,我的孃親去世了,她的墳塋就安置在松陽縣郊的南坡之上。

每逢初一和十五,我都會大張旗鼓地挎著籃子去孃親的墳前祭拜,而每次祭拜,我都悄悄將籃中麵餅捏得粉碎,趁人不備揚灑在墳塋周圍,然後嚎啕大哭,驚天動地。

南坡多林,林中多飛鳥,它們因荒年飢餓而四處盤旋覓食,成群結隊,蔚為壯觀。

而我,名為祭拜,實則另有打算。

我的心思終是沒有白費,不出三個月,松陽縣的酒肆茶坊裡便都沸沸揚揚的風傳著這樣一件奇事。

“聽說了沒,周縣丞的女兒孝感動天,每次祭拜母親,都有成群的神鳥飛旋在周圍,護佑著她。”

“咳,你只是聽說,我是親眼所見,那姑娘在墳前哭得那個傷心呦,我一個粗漢子遠遠聽著都忍不住落淚。”

“天有神靈青鳥,地有周家孝女,真是可敬可嘆。”

“誰說不是呢,出此奇女,分明是大良有神明護佑,沒準以後咱們老百姓就都有好日子過了。”

耳聽著這流言越傳越廣,越傳越深,我的心也越來越篤定。

果然,半個月後,一位老太監騎著馬來到了我家門前,他居高臨下用一雙精明的細眼將我瞧個仔細,我迎著他的目光,眉目坦蕩,不卑不亢。

少頃,他滿意地點點頭,自懷中掏出了懿旨。

“周家有女,至誠至孝,上德於天,下化於民,太后憫其純行,特召宮闈,以示嘉獎。”

我暗暗在胸中長舒了一口氣,然後雙膝跪倒,恭謹地接過聖旨,將頭重重地叩在了地上。

就這樣,我如願入了宮,成了浣衣司的一名低等女史。

大良宮廷有例律,每三年選良家女入宮當差,但不巧的是,上一次的宮選在成榮二年,而我,等不了那麼久。

我施巧計入宮,為的不是榮華富貴,也不是承蒙聖恩。

我是為了救我的父親——原松陽縣丞周敬庭。

2

成榮三年暮春,我的父親因無意間得罪了松陽刺史王進,被誣入獄。

那王進是當朝宰相的乾兒子,他依仗宰相的威勢在松陽作威作福,儼然是當地的土皇帝。

他心胸極其狹窄,只因我父親在他夫人壽宴之時未能奉上重禮便心生不滿,隨便尋了個錯處,將父親抓進大牢。

孃親身子孱弱,在得知父親入獄的訊息之後,在驚恐絕望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死不瞑目。

我在鄉鄰們的幫助下含淚將她埋葬在南坡,又將九歲的弟弟簡兒託付給堂兄周安,求他帶著簡兒遠走他鄉,保全周家的一脈骨血。

而在這一切安置妥當之後,我一口白牙狠狠將雙唇咬出了血,決意拼盡一切為父伸冤。

父親被判終身監禁。

但在松陽,明知他是冤枉的,卻無人敢接我的狀紙,而入京告狀,我更是毫無門路。

左思右想之後,我想出了入宮這條於我於周家唯一的生路。

但等我進了宮,孤身走在明瓦紅牆之下時才明白,這條路其實更艱難。

在浣衣司,我是低等女史,雖不必親自漿洗衣服,卻也根本沒有機會見到皇上。

戲本子裡那些宮女動輒就能與皇上邂逅相愛的情節,原來都是假的。

更令人煩躁的是,浣衣司裡有一位性情脆弱的宮女,她整日愁眉不展泫然欲泣,令整個浣衣司都籠罩著一股淡淡的喪氣。

終於有一天,掌事姑姑挺不住了,她苦著臉吩咐我說:“周女史,你聰慧機智,想必一定有法子管教那個喪氣包。”

我硬著頭皮接下這個惱人的差事,心不甘情不願地在深夜推開了那位宮女的房門。

因為愛哭,她同屋的宮女嫌她晦氣,早就搬出去與別人同住,整個屋子唯剩她一個人。

而在我推門而入時,嗬,這丫頭正拿著手帕在燭光之下暗自神傷呢。

我一屁股坐在她的身邊,用犀利的眼神緊緊盯著她,她被我兀然驚擾,竟然雙肩微顫,宛如一隻怯怯的小鳥。

“周、周、周女史,你幹嘛?”

她將身子縮成一團,一雙桃花眼裡盈盈閃閃的盡是淚。

我冷笑一聲:“江要兒,你居然也知道害怕?你天天哭來哭去,整個浣衣司都嫌你晦氣!你自己心裡沒數兒嗎?!”

我語氣不善,脆弱的她一下子沒忍住,頃刻間淚流如珠:“我也不想——可我心裡著實——”

美人流淚,任誰的心都會軟上半分,但我沒打算安慰,而是繼續嚇唬她。

“我給你講個故事。前朝有個財主,他納了一個美人做小妾,美人很是多愁善感,動不動就對月流淚,終於有一天財主的其他小妾合夥用綾子把她勒死了,然後跟財主說她是因為憂鬱過度而自殺的,財主見慣了她動輒憂愁,於是就信了。你說,這個美人冤不冤呢?”

“啊——”

也許是我這個故事過於驚悚,把柔柔弱弱的江要兒嚇得直往被子裡鑽。

“我真的不想這樣,”她哭著對我說,“可是全家如今只活了我一個,周女史,我真的很想我的爹孃啊。”

3

江要兒也曾是官家小姐,他父親原是太傅門生,後來太傅一族因謀害皇親國戚而入獄,她的家族也受到了牽連。

她的父母和兄長全都死在獄中,而她則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罰入宮,成了浣衣司的粗使宮女。

一個曾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日日漿洗宮人的髒衣服,一雙手腫得像紅蘿蔔。

同是天涯淪落人,同樣經歷了家族的覆滅,自我推開她房門的那夜起,我便不由自主地對要兒有了幾分格外的照顧。

但我也只是個低等女史,能幫她的不過是將不太髒的衣服分派給她去洗,或是在旁人譏笑她時,及時出現說幾句公正的話。

而自從聽了我的故事,要兒明顯被嚇住了,雖然她整日還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但畢竟不再淚光盈盈地惹人煩。

在這深宮,我是唯一一個對她施以援手的人,而別人都在暗地裡對她指指點點,只因她是罪臣之女,只因她每日哭哭啼啼,只因她太過美貌,遭人嫉恨。

她的女紅很好,為了謝我對她的照拂,她深夜點燈熬油地繡了個香囊送給我。

我接過那精緻的香囊,忍不住贊她“手真巧,不愧是大家閨秀”,只這一句,她便歡喜得眉飛色舞,面若桃花。

進宮三個月,我沒能見到皇上,卻與要兒越來越親密。

她淚光閃閃的說自己孤單害怕,我便搬去與她同住,她一口一個“姐姐”地叫著我,久而久之,我便與她義結金蘭,將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

每當看到她,我都會想起簡兒。

自從堂兄帶著簡兒遠離了松陽,就再沒來過訊息,不知道我的弟弟,如今他身在何處,在過著怎樣的日子。

要兒僅比我小一歲,但性子卻和小丫頭一般天真爛漫、迷茫感傷,腦瓜子裡整日胡思亂想。

她入宮比我早,先是在司制房,後到了司珍房,但每次都是不出半年便被掌事姑姑藉故調走,如果不是我,相信她在浣衣司也無法立足。

我是因孝行被太后特召入宮的,即便只是個女史,浣衣司的人仍對我十分客氣。

只是我知道這還不夠,我要的是承蒙聖恩,為父伸冤。

4

在月光如水的深夜裡,要兒時常淚水漣漣地思念著她的家人。

我是不愛流淚的,因為自知眼淚無用。但在她低沉的嗚咽聲裡,我亦忍不住的心生感傷。

我問她:“要兒,若有機會洗刷你全家的罪名,你願意嗎?”

要兒柔聲哽咽:“自是願意,可哪裡會有機會呢?”

我目光堅定地望著暗藍色的天宇,那裡雖有一團團的灰雲,卻依舊擋不住明月的光輝。

“成為皇上的寵妃,就是機會!”

“寵妃?”她以手帕拭淚,一雙桃花眼嬌嬌怯怯,“可我們只是奴婢,連皇上的面都見不到。”

“那就主動去尋這個機會,”我沉靜地說,“要兒,你我雖是女子,卻都揹負著家族榮辱,日後我們要同進退,若是其中一人得蒙聖寵,一定別忘了提攜另一個人。”

“聖寵?”

要兒嘴裡唸叨著這兩個字,倏然臉頰羞得通紅,她將頭深深埋在我的袖子裡:“可我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

我笑著拍拍她的頭:“你在宮裡遇到的多數是女人,你生得如此美豔,遭到女人的白眼很正常,但是男人——”

我的話故意沒說完,因為要兒已經羞怯得不成樣子,開始伸手撓我了。

這小丫頭,撒起嬌來也是頗有幾分嫵媚的。她那樣的姿色,若是真的有朝一日被皇上看中,不知於她而言,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若為奴婢,或可平淡一生;若為寵妃,伴君如伴虎,是福是禍,誰能斷定?

但是,命運彷彿沒給我們太多優柔寡斷的機會。因為沒過多久,要兒竟然真的遇到了皇上,而且成了皇上的女人。

那日,她奉掌事姑姑之命去萬福宮送漿洗好的衣服,孰料萬福宮的貞妃娘娘正在訓奴才。

貞妃將一隻琉璃盞摔得粉碎,而恰好那碎片飛到了剛踏進宮門的要兒腳下,要兒措不及防,“啊”的一聲尖叫穿透了萬福宮,令貞妃的臉色青了又白。

“哪來的丫頭如此沒有規矩?!”

貞妃氣頭正盛,當即命她在庭前的合歡樹下罰跪,而正當她跪得搖搖晃晃之際,皇上孟成繼恰好走進了萬福宮。

要兒壓根不知有人走近她,她只是驚慌過度,所以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嬌嬌嫩嫩地跌進了皇上的懷抱。

5

皇上在懷中看到了一張絕美又幹淨的臉,因此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而他身後跟隨的大太監非常通透,兩日之後便命人給要兒沐浴焚香梳妝打扮,將她送進了鹿淵閣。

鹿淵閣是皇上的書房,也是他的寢殿,皇上登基三年,被送進鹿淵閣的女人屈指可數,但不知為何,皇上偏偏留下了她。

在去侍寢之前,要兒嚇得渾身顫抖,我用力攏住她的肩膀,用最堅定的語氣在她耳邊說:“要兒,不要哭,這是最好的機會,你父母兄長都在天上看著呢。”

我的話像一根定海神針,令她忽然鎮靜下來。

少頃,她穩定心神擦乾眼淚,對前來接她的宮人款款一笑,然後毅然走出了浣衣司。

第二日,皇上下旨封她為江美人,賜居長樂殿。

她是低等的浣衣女史,在樹下被罰跪時,受皇上青睞當上寵妃

一朝飛上枝頭,原本那些曾與要兒有過不睦的宮人都紛紛前來或賠罪或巴結,要兒受慣了白眼,突然遭遇如此大的殷勤,一時間手足無措。

是我及時地趕到長樂殿,對著眾人和氣的說:“江美人聖眷正濃,咱們與美人是舊相識,以後有的是日子敘舊,如今就先都散了吧。”

說完,我自袋中掏出自己積攢了半年的月錢:“這是江美人的賞賜,人人有份,日後咱們身為奴婢,要多多為美人解憂才是。”

我言辭懇切,入情入理,大家這才心滿意足地拿著賞錢各自散去。

見沒了外人,要兒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抱住我,溼噠噠的淚水滿臉都是。

“姐姐,昨晚——我真的好怕!幸虧陛下沒有怪罪我。”

“昨夜你哭了嗎?”我撫摸著她的長髮,心疼地問。

要兒不好意思了:“哭了——本來答應姐姐不哭的,可是我不爭氣,陛下那麼溫柔地和我說話,我想起了我的兄長,所以眼淚就——”

“陛下喜歡你嗎?”

“喜歡的吧,”她羞得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姐姐,我是不是可以求陛下為江家平反了?”

我內心一沉,臉色驟變:“不行!”我斬釘截鐵地說,“初蒙聖恩你就得隴望蜀,陛下會疑心的,要兒,你一定要聽姐姐的話,暫時不要開口,只安心固寵就好。”

“可是——”

她的眼淚又湧了上來,我替她擦去眼淚,柔聲的說:“來日方長,你要相信我。”

6

要兒這次聽了我的話,在長樂殿裡每日只做個嬌媚爛漫的美人。

大良後宮妃嬪之間,沒有太多的勾心鬥角。趙皇后性子平和,最喜在凌霄園裡種田;貞妃高傲脾氣差,但她從不胡攪蠻纏;莫貴嬪一心幫皇后打理後宮,平日裡是最公正的。

而其他嬪妃雖各有心思,但有太后這尊大佛鎮著,後宮從沒腌臢事。

所以,要兒雖一朝從麻雀變成了鳳凰,卻也沒人刁難她。

她在長樂殿孤孤單單的,陛下派了許多宮人伺候她,但她仍時常派人來請我過去陪她。我有時分不開身,只能安慰她說“既已是嬪妃,就該對陛下多用點心,總想著我做什麼”。

要兒天真無邪,果然從此一顆芳心都寄託在了皇上身上,將他哄得團團轉。

半年後,要兒很爭氣地懷孕了,皇上喜出望外,將她的品級由美人升為婕妤。

她每日在宮中吐得一塌糊塗,我心疼得愁眉不展,親手給她做了她平日最愛吃的食物,可她彷彿換了口味,聞上一聞就捂住了鼻子。

後宮子嗣單薄,皇上很重視要兒的這一胎,所以時常駕臨長樂殿,明明她不能侍寢,可他很願意陪著她。

一日,當皇上再次來長樂殿陪她時,她伏在他的膝上哭得楚楚動人。

“陛下,要兒沒爹沒孃,在宮中只有周女史與我情同姐妹,您若是心疼嬪妾,就把令儀姐姐調來長樂殿陪我吧。”

皇上撫摸著她的青絲,像是哄一個小孩子:“是你時常跟朕提起的浣衣司周女史嗎?後宮是皇后在管,你去求皇后就好。”

要兒撒起嬌來:“不,要兒只有陛下,陛下不能不管要兒。”

越是威武的男子便越受不得懷中美人撒嬌,她這麼一鬧,便把我從浣衣司鬧到了長樂殿。

從此後,我便成了長樂殿的掌事宮女。

而在長樂殿,我見到了皇上孟成繼。

他清貴矜傲,眉宇之間英氣凜凜,頗有九五之尊的軒昂。自見他的第一眼,冥冥中我便覺得,他一定會為我的父親翻案。

他言語不多,喜怒不露於色,但唯有一次他入長樂殿時,臉上帶了濃濃的慍色。

要兒小心翼翼地哄他:“陛下今日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要兒做錯了事?”

他勉強笑了笑,眼角卻仍憤憤難平:“朝廷有幾個老匹夫,他們竟然夾槍帶棒諷刺太后的出身,藉此為難朕!真是該死!”

我在一旁侍立奉茶,聞言不禁嘴角浮現一絲無聲的輕笑,而皇上目光敏銳,居然瞬間便發現了我的笑。

他皺眉道:“你為何發笑?”

我屈膝施禮,恭謹鎮定地回答:“奴婢是笑世人愚昧,富貴之家出敗家子,那才是最該被嘲笑的,但貧家出太后,那是上天的護佑與恩德,原該人人皆慶才是。”

7

我的一席話不急不緩,正中皇上的心思。

他聽完後一愣,隨即朗闊大笑:“是朕被那幾個糟老頭子氣糊塗了,朕明日就下旨,將他們家族裡的敗家子轟出京城去自謀生路,看他們還囂張什麼!”

要兒心思婉轉,她見皇上的眼睛在我身上多看了幾眼,便不失時機地說:“陛下,太后是要兒見過最和善最有福氣的老人家,令儀姐姐說過太后是王母娘娘下凡呢。”

“你就是那個因孝行被太后特召入宮的周令儀?”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我。

“正是奴婢。”

“果然是個聰慧機靈的,”他笑著說,“不錯,很不錯。”

他一身怒氣衝衝地來,如沐春風的離開,待他走後,要兒拉住我的手熱切的說:“姐姐,你來長樂殿已有些時日,也入了陛下的眼,不如,我早些為你製造些機會。”

我遲疑:“可是你如今聖眷正濃——”

“姐姐,”她言辭激烈起來,“要兒是個沒主意的人,若日後得罪了陛下,還得姐姐護著我。我們之前便說好的,一人飛黃騰達,定要提攜另一個人,難道姐姐忘了入宮的初衷嗎?”

是啊,我沒忘,我百般籌謀入得宮來,為的就是承蒙聖寵為父蒙冤,如今機會來了,我怎能畏手畏腳,臨陣退縮呢?

何況,能成為皇上的女人,哪怕名分低微,於我,亦是高攀了。

進了宮的女子,命好些的,到了年齡會被放出宮或是被主子許配個郎君,但大多數都會老死宮中,紅顏未老頭先白。

而我,為了父親,為了簡兒,都不得不往前走一步。因為,那是我註定的宿命,也是周家的出路。

得到我的默許之後,要兒對皇上更加用心了,她經常藉故請他來長樂殿,而每次又都會有意無意假稱身子乏累,將我獨自留下來伺候他。

我悄悄記下了他所有的喜好。他最愛喝的是雪山茶,午膳後要睡半個時辰,平日用的薰香是香草味。

他因朝廷事務常常頭疼,我便私下裡求著御醫教我按摩之術,每次他心煩焦躁,我便在一旁溫柔地為他按摩,舒緩精神。

他問我是否讀過書,我回答讀過四書五經,尤其喜讀史書,他頗為驚喜,問了我很多典故出處,我都對答如流。

久而久之,他遇到稍複雜的政事也喜歡來長樂殿聽聽我的建議,而每次我都因勢利導引他自己悟出良策。

我不著痕跡的冰雪聰明被他看在眼裡,他笑稱我是這大良後宮的“女諸葛”,望向我的眼神也多了幾許曖昧的神色。

在一個白日昏昏的深秋午後,他清酒微醺,在我為他按摩額頭時,閉著眼睛隨意問到:“你的家鄉美嗎?”

我輕聲答:“很美,奴婢很思念家鄉。不過幸好,再過幾年奴婢就可以出宮,到時迴歸故土,一生都不再離開了。”

我的話音未落,皇上突然睜開了眼睛,皺眉狠狠盯住我:“你要出宮?誰允許的?”

我迎著他的目光,面色平靜中露著一絲哀婉與埋怨:“奴婢是太后特召入宮的女史,到了二十五歲按律是要出宮的。難道到了年齡,奴婢要賴在這後宮不成?”

“朕不允許,你想走也走不了!”

我哀怨動人的模樣令他一陣陣心潮澎湃,午後斜陽沉醉,殿內薰香嫋嫋。

他霸道的一把將我抱進錦榻,隨手放下了身後淡金色的床幔。

8

我父親周敬庭,年輕時是松陽出了名的才子,而我自幼受他薰陶,堪稱博覽群書,足智多謀。

我用一朝欲擒故縱,贏得了皇上的恩寵,也換來了婕妤的身份,皇上還特意賜了我一個封號,慧。

入宮一年,我從浣衣司的低等女史搖身一變成了慧婕妤,而要兒的肚子也越來越大了。

我不願離開要兒,因此皇上便允我繼續住在長樂殿,日夜陪伴著她。

要兒聽聞我的喜訊,高興得幾欲暈倒,若不是顧忌著腹中胎兒,她簡直要跳起舞來。

她笑得不能自抑,笑著笑著卻又嚎啕大哭,然而不等我規勸,她哭著哭著便又笑了,像個瘋丫頭。

越到臨產期,她的心思越重,經常胡思亂想,夜裡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姐姐,後宮有傳聞說,陛下是因為我的模樣與他曾經愛慕的沈家表妹有著七八分相像,所以才寵愛我的,姐姐,所以我是糊里糊塗的做了替身對嗎?”

夜涼如水,她悲慼戚地問我。

我撫摸著她的額頭輕聲勸慰:“要兒別犯傻,陛下對你的好是真真切切的,難道你分辨不出?”

“可是,”她的眼淚流入髮鬢,打溼了我的袖子,“我不想做替身,我不想啊——”

我一向能言善辯,但望著要兒哀慟的眼神,我一句話都說不出。

我想說,我們都是為了家族才爭寵的,便是做替身又何妨;我想說,在這幽幽深宮,君王之愛有七八分的真切已經是難得了;我想說,既然做了皇上的女人,便不能任性恣意,只能隱忍求全。

可是,我偏偏一句都說不出。因為要兒她天真純淨,而我與她相比,是那樣的世俗不堪、心機深沉。

成榮五年的三月初二,要兒終於臨盆了,但是難產。

孩子胎位不正,整個太醫院忙得團團轉,而要兒本就身子虛弱,在將近一天一夜的折磨之後,孩子仍沒生下來,而她卻似是丟了半條命。

我一直守在她的床前,眼看著她從痛不欲生到哭天喊地再到筋疲力盡,我如墜無底黑暗深淵,再無法冷靜自持。

“要兒,不要哭!姐姐在!”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強撐著給她力量,可她蒼白又憔悴,哪裡還是半分曾經後宮第一美人的風采。

“姐姐,”她氣息微弱,目光混沌,“我沒有力氣了,你——能幫我請陛下——我有話說。”

我忍著淚水,雙腿像灌了鉛,最終仍是遂了她的願,請來了皇上。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我也知道這不是好時機,可是,我不能攔著她,因為我不忍心。

9

皇上一直在長樂殿外守著,後宮規定,妃嬪產子,皇帝不得入內,但是,此時此刻,我也顧不得宮規了。

我跪請他入殿,未語淚先流,他望著我的樣子,內心明白了八九分,於是急匆匆闖進了殿,侍從太監們皆不敢阻攔。

“陛下,”要兒對皇上情深意濃,她一見到他的身影,委屈依戀的眼淚便奔湧而出。

“陛下,要兒怕是不好了——若是有幸能拼死生下您的孩子——您——能允要兒一個請求嗎?”

皇上面冷心熱,其實他算得上是一位不錯的男子,至少,他對要兒,是真心憐惜的。

他伏在榻前,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會,有朕在,你們一定母子平安。”

“不,陛下,要兒求您赦免我母家的罪,雖然——江家已經無人,但求您——”

皇上沒料到她會有此一求,臉色倏然變色,但他仍安慰著要兒:“當年太傅謀害皇親國戚一案是朕親自辦理的,你放心,日後朕定酌情考慮。”

“日後?陛下,要兒已是——將死之人,您就當是——”

“太傅一事確實波及到你母家,但朕豈能輕易——你放心——”

皇上的耐心被要兒的糾纏消磨,但他體諒一個即將臨盆的女子,何況,這個女子確實是被他寵愛過的,且腹中是他的骨血。

可要兒卻突然像是來了精神發了瘋,她拼著力氣坐起身來,一張俏臉幾近扭曲,她罕見地發怒:“陛下何必惺惺作態!臣妾知道,太傅謀害的是你的心上人!你定然恨之入骨,又怎會赦免我母家的罪!呵呵,臣妾跟那沈家小姐真是有孽緣,我家破人亡是因她,得寵又是因她!若不是我的模樣酷似於她,陛下又怎會多看我一眼!陛下,要兒說的可有錯?!”

她定是絕望了,發了狂,字字誅心,而這些話入了我的耳,更是句句驚情。

我驚懼地望向皇上,果然他臉色鐵青,有尷尬、有痛心、有失望、有隱忍,有驟然被揭穿得惱羞成怒,他撒開要兒的手,冷氣森森的站起來轉身就走。

走出兩步,他終是不忍心,扭頭又看向要兒,可要兒卻像是用盡了最後一口氣,她絕望地倒下閉上了眼睛,將被子蒙在臉上,冷冷的說了一句。

“臣妾恭送陛下。”

皇上終是被激怒了,他脹紅著臉出了長樂殿,而在他身後,一群太醫驚呼著圍住了昏迷的要兒。

要兒在筋疲力盡之後,生下了大良後宮的第二位小皇子。

可是,我知道,她的氣血用盡,芳魂也只餘了一縷。

我一向是不易流淚的,可是懷抱著幼小的孩子,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淌下來。

“要兒,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孩子長得多好看啊,像你。”

可是要兒已經無力睜眼,她伸出蒼白瘦弱的手臂強撐著摸了摸小皇子的臉,淚水順著眼角汩汩不斷。

她微弱地問:“他是全乎的嗎?”

我刻意地笑著,卻笑得比哭還難看:“瞧你說的,這孩子哭聲嘹亮,好著呢。”

她也笑了:“好。”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輕聲道:“要兒,不要哭。孩子我會親自養大,江家的事包在我身上,除此,你還有心願嗎?”

“姐姐,”她已是將息的燭火,眼窩深陷,面容枯槁,“再講個故事——給要兒聽。”

“好,”我內心死灰,聲音哽咽,“從前,天宮有兩姐妹,妹妹又美又愛哭,因為她是水做的。有一天,妹妹為了喜歡的男子下凡,為他生下了孩子,然後——”

我的故事尚未結尾,要兒的手腕便緩緩地自我掌心裡垂下,我的內心絕望悲慟,手指如墜寒冬冰窟般的冷,嘴中卻依然沒有停。

“然後——妹妹回到了天宮繼續做仙女,而姐姐養大了她的孩子。”

長樂殿內,燭火昏黃,宮人跪倒一片,嗚咽聲如泣如訴,我替要兒最後一次拭去眼角殘餘的淚,卻伏在她耳邊熱淚奔湧。

我說:“要兒,不要哭。”

10

要兒的後事是莫貴嬪一手操辦的,妥當而周全。

皇上雖惱她的口出不遜,但到底憐惜她,追封她為江貴嬪,如此,她便有了葬入皇陵的資格。

偌大的長樂殿,沒了江要兒,卻多了一個嬌嬌嫩嫩的小嬰孩。

皇上給小皇子賜名孟玄珏,他有心給他找一個身份尊貴的養母。

是我一連七日跪倒在啟仁宮外,將頭磕出殷殷血痕,惹得皇后和貞妃等人無比動容,太后才一聲嘆息,答應將珏兒交由我撫養。

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不過是個婕妤,且父親尚是戴罪之身,根本沒有資格養育皇子。

可是,縱觀整個大良後宮,誰能比我更適合照料珏兒?

我周令儀,一生一世,都會對這個孩子視如己出,只因他的孃親叫江要兒。

日後,他便是我的骨中骨,是我的肉中肉,是我命中註定的逆鱗與榮光。

自從要兒去世,皇上來長樂殿的次數便少了許多,我知道,他不是不想,而是心有千千結。

不過君不來近我,我自近君。

自從成了婕妤,我孝誠恭謹,頗得讚譽,有了珏兒之後,我更是從未有一天的懈怠。

每日天矇矇亮,我便抱著珏兒去啟仁宮,太后很喜歡這個小孫兒,心疼他生下來便沒了親孃,時常囑咐我說:“珏兒還小,不必每日抱著他來請安,怪可憐的。”

而我卻笑著說:“珏兒雖小也是皇孫,難道太后要攔著他的孝心嗎?”

從啟仁宮出來,我便去咸寧宮。皇后有大皇子和大公主圍繞在膝下,自然知道照顧一個小孩子的辛苦。

她體貼我:“你累得都有黑眼圈了,明日就多睡會兒,免了請安了。”

而我也只是一笑:“珏兒想念他的母后呢。”

鹿淵閣那裡,我亦抱著珏兒經常去。俗話說人怕見面樹怕扒皮,見的次數多了,皇上對珏兒的舐犢之情日益濃厚,漸漸地,他便也再次主動踏足了長樂殿。

一晃三年,珏兒成了後宮最活潑、最明媚、最孝順的孩子。

他每日都主動牽著我的手去給太后和皇后請安,她們但凡有個頭疼腦熱,他一張小臉便急得愁眉不展,苦藥湯端上來他搶著去試藥。

他對他的父皇更是上心,寒冬想著為父皇去暖被窩,酷暑吵著為父皇去打扇子,但凡有好吃的,即便捂餿了也要留給父皇吃。

後宮眾人皆說,慧婕妤不愧是大良孝女,她養育出來的孩子每一個汗毛孔都寫滿了“孝”字。

孟成繼望著這個俊俏孝順又早慧的孩子,常常轉過身去淚溼眼眶。

我知道,他是想起要兒了。

成榮八年,皇上下旨升我為慧貴嬪,嘉獎我養育皇子勞苦功高。

11

其實,我比任何人都心疼珏兒的早慧。

但是,為人百善孝當頭,何況,我處心積慮,也是事出有因。

我榮升慧貴嬪之後,朝廷的命婦皆進宮慶賀,其中宰相夫人來長樂殿時,送了我一盒極其珍貴的東珠,我與她一見如故,言笑晏晏,便熱情地挽留她共進午膳。

進膳時,小廚房送來一盆人參燉雞湯,我隨口抱怨說:“如今品相好的人參是越來越少了。”

她當即得意洋洋地獻殷勤:“娘娘莫煩惱,這有何難,明日妾身差人給您送一筐千年人參,您拿來補身子是極好的。”

我笑得無比和氣親熱:“那就多謝夫人了。”

第二日,皇上來長樂殿用午膳,恰好宰相府差人送來了人參,他問起此事,我便如實回答,然後多說了一句。

“宰相府真是闊綽,如今這麼好的人參,太后平日都享用不到呢。”

皇上午後是鐵青著臉走的,他走後,我牽著珏兒,倚在長樂殿前的玉欄杆上,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

這些年,宰相結黨營私,已經觸犯了皇上的逆鱗,我無數次地隨口一說,久而久之,他便不知不覺地入了心。

這一筐千年人參,呵呵,可真是大補啊。

半月後,不出我所料,皇上以謀逆重罪抄了宰相府,將老匹夫打入監牢,樹倒猢猻散,他的朋黨亦被一網打盡,其中便有他的乾兒子——松陽刺史王進。

王進被誅後兩日,松陽縣的大小官吏便向京城集體上書,請求重查原松陽縣丞周敬庭一案,周敬庭素來清正,京城很快便查明瞭冤案,將周敬庭請出監牢,贈金千兩,送他迴歸故里。

而這一切,都是我囑託堂兄周安暗自籌謀的。

在我成了慧貴嬪後,周安悄悄帶著簡兒回到了松陽,悄悄與我有了書信來往。

自從宮外一別,他帶著簡兒隱姓埋名去了百里之外的川澤縣,他在街上靠給人算命為生,而簡兒則在酒肆做酒保。

他是有學問的,多年來一直督促簡兒讀書寫字,而如今,簡兒也是個十四歲的朗朗少年了。

得知父親與簡兒在家鄉團聚,我在長樂殿裡直直地坐了一夜,珏兒也擔心地陪了我一整晚。

那一夜,我沒有哭,我只是想起了要兒,想起了多年前曾與她說過的話:“你我雖是女子,卻都揹負著家族的榮辱,日後我們要同進退。”

要兒,我的好妹妹,如今我的父親已經沉冤得雪,那麼姐姐必然信守承諾,替江家洗脫罪名。

12

在後宮,二皇子孟玄珏頗有我的風範。

對長輩面前,他孝順懂事;在兄弟姐妹面前,他友愛謙讓;在奴婢面前,他體貼寬容。

他唯一的不足就是生母身份卑微,而且外祖一家生前皆是罪臣。

皇上對珏兒,始終有一種很微妙很複雜的父愛。

他總是於心有愧,但又忍不住的親近,而珏兒反倒大大方方心有明月,每次見到父皇,都發自肺腑的歡喜。

於是,成年人的複雜被小孩子的天真打敗了。

孟成繼被孟玄珏打敗了。

他心甘情願地成了一個好父親,並且有意彌補曾經的過失,或者,是遺憾。

既然有人存了這個心思,那麼一切就好辦了。

我始終是後宮的“女諸葛”,雖然嬪妃不得干政,但每次皇上有煩心朝政,總喜歡與我探討,而我偏偏什麼都說了,卻又什麼都沒說,一切決定都是皇上自己的,於我沒有絲毫關係。

一日,皇上著了風寒,在長樂殿用了晚膳之後,有奴婢端來了藥湯,而珏兒一見藥湯,便搶先喝下一口,為父皇試藥。

但事出突然,他剛剛抿下一口,便突然暈倒在地,把皇上嚇得當即雙腿發軟。

是我上前抱住珏兒,摸著他滾燙的額頭,心疼又抱歉地說:“陛下莫驚,是臣妾的錯,珏兒今日本就發了高熱,而他又過度憂心您的龍體,所以一時急火才暈倒的。”

皇上抱著珏兒,雙眼倏然變紅了。

“他自己病著,仍搶著為朕試藥?”

我含淚點頭:“陛下,這就是您的珏兒,他是您的兒子,一心敬您重您愛您的兒子。”

我雙膝跪倒,一個頭重重磕在了地上,將額頭磕出驚心的血痕。

“可是,這樣一個懂事孝順的皇子,卻因生母母族之罪而被眾人指指點點,陛下,您當真忍心嗎?”

“逝者已矣,不過是個虛名,赦免了江家之罪,既彰顯了您的仁心,也成全了您的舐犢之意,難道,如此好的珏兒不配嗎?”

我彷彿回到了三年前,那一日要兒句句泣血,而我今日字字錐心。

我一向謹慎恭敬,視他如夫更如君,他驚詫於我的大義凜然,怔怔地盯了半晌。

隨後,我看見皇上紅著眼睛懷抱著珏兒,緩緩地站起了身。

他定定地望著我,眼神深沉如海,我迎著他的目光,不閃不避,堅定而勇毅,最終他輕嘆一聲,開了口。

“朕說過,你是個聰慧的女人,朕不及你。”

13

成榮八年,是個好年份,大良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最重要的是,我的父親沉冤得雪,江家亦得蒙皇恩,被赦免了罪行。

長樂殿內,關起宮門,我悄悄地燒起了紙錢。

盈盈火光,灰燼翻飛,我命珏兒雙膝跪倒:“珏兒你記住,你的生母江要兒是最疼你的人,即便她已不在人世,你也要將她刻在心尖上。”

珏兒是真孝順,即便只見過要兒的畫像,聽完我的話,依舊跪在地上哭成了淚人。

我忽然便想起了成榮三年的自己。

那時,我去南郊祭拜母親,每次都將麵餅捏得粉碎,藉此引來飛鳥,然後嚎啕大哭。

其實我並非沽名釣譽,而是真的很思念母親,我知道如今的珏兒和我一樣,定也是真心思念著要兒。

深宮一夢,姐妹一場,長樂殿裡燭火通紅,我牽著珏兒走在白玉階前,對著天上的彎月浮現出笑意。

“要兒,不要哭,”我望月呢喃,“姐姐沒有辜負你。”

小小的珏兒拽了拽我的袖子,用稚嫩的聲音對我說:“母妃,不要哭,珏兒陪著你。”

一陣風拂過,宮內竹影婆娑,花枝搖曳,這次我的笑是發自肺腑的。

我知道,深宮餘生,我不寂寞,因為地上有珏兒,天上有要兒,他們都在陪著我。

我們三個,生生世世,都在彼此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