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漢哀帝劉欣為什麼在世時就堅持要禪讓皇位?

中國歷史上,西漢與後世定型的“一家一姓”的朝代不一樣。它不僅是一個朝代,更是中國儒家文化首次實現立法的新階段。同時,西漢也是一個迷信天人感應的時代,在不到兩百年的歷史中,充斥著讖緯之學。從漢武帝時期開始,災異變化、祥瑞譴告就與現實政治運動緊密相連。

生於西漢末年的王莽,幼年喪父,並沒有得到作為外戚家族成員的優待。他從一介儒生,以其周全的為人處世之道,一躍成為家族寄予厚望的後起之秀。他藉助“祥瑞”之說,重返朝堂;又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步步高昇,最終合法建立了新朝。那他又是如何在短短的十五年裡,就從“天下歸心”的“哲人王”成為了一個“天人共棄”的篡漢者?

面對日益嚴峻的政治合法性危機,儒家理論的實踐者王莽勤勞王事,建辟雍、制禮樂,恢復井田,贏得了同時代其他儒士的認可。那麼王莽稱帝的真正動力又是什麼?王莽到底是邪惡無道的簒奪者,還是復古派的改革家?是儒教立國的決定者,還是演技精湛的政治表演家?

《祥瑞:王莽和他的時代》擷取漢宣帝到新莽這一歷史片段,從“祥瑞”這個視角切入,剖析王莽的個人、家族和政權相關的人物事件,再現了太后王政君、外戚王氏家族、劉姓皇室家族、儒家經師、官僚士大夫等在西漢末年政治舞臺的角力,進而重新審視旋渦中心的王莽,以窺他和時代的真貌。

讀書 | 漢哀帝劉欣為什麼在世時就堅持要禪讓皇位?

《祥瑞:王莽和他的時代》

張向榮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漢元壽二年六月戊午(公元前1年8月15日),深夜。

像往常一樣,長安城正在宵禁。按照漢律,即使官府也不許在夜間捉拿嫌犯。路上除了巡夜的衛兵,絕無閒雜人等。雖是溫熱的夏季,寧靜的氣氛裡透出肅殺。

此時,一個從長樂宮,也就是太皇太后王政君住處出來的人在街上疾行,格外引人注目。知曉了他的身份,巡夜的衛兵們不敢阻攔,只偷偷猜測宮廷中又發生了什麼事。

此人匆忙趕到一處閭里,穿過閭里和宅第的重門,很快見到了被叫醒的主人——太皇太后的侄子、新都侯王莽。王莽曾經擔任大司馬,但在六年前被免職,更在四年前被逐出長安遣回封國。一年多以前,他才被召回長安照顧姑媽王政君,眼下正賦閒在家。

使者傳達了王政君的旨意:儘快收拾準備,立即趕去未央宮。

未央宮是皇帝所居的宮殿,漢家天下的心臟。

王莽雖屬外戚貴族,但在外朝也就是“政府”沒有任何職務,皇帝也沒有賜予他能夠進入內廷宮禁的身份。因此除非皇帝召見,王莽沒有資格進入未央宮。當然,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

使者說出一個令王莽極為震驚的訊息:剛剛,皇帝晏駕了!

王莽的震驚,一是訊息來得太突然。這位名諱劉欣,後人稱為漢哀帝的年輕帝王,早已將王莽徹底趕出權力場。王莽44歲,皇帝才25歲,只要他活著,王莽註定將老死於戶牖之下。二是漢廷必已陷入嚴重的統治危機。王莽迫切地想知道劉欣是否有遺言?倘若有,安排誰繼承帝位?姑媽急召自己入宮是真是假?是吉是兇?……

大約一兩個時辰之前,未央宮。

皇帝劉欣覺察自己即將大行,命令掌管玉璽的官員符璽郎取來傳國玉璽和綬帶——這是皇帝佔有大位的標誌——交給了陪伴在龍床前的23歲寵臣董賢,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無妄以與人。

就是“不要隨便交給別人”的意思。

說完不久,劉欣就晏駕了。他沒有子嗣,也沒有指定繼承人。按理說,如此重大的訊息應當儘快稟報太皇太后。天下沒了皇帝,她的資格最為尊貴,而且她居住的長樂宮與未央宮並不遠。

但訊息被董賢有意無意封鎖了。

董賢原本籍籍無名,是劉欣當太子時的太子舍人,為劉欣所愛慕。劉欣即位兩年後,藉故將他召回到身邊擔任侍從職務黃門郎。此後,兩人朝夕相伴,形影不離。

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定襄郡發生了一件災異,有匹母馬生了一隻三足的馬駒。《漢書》後來認為,馬是打仗的利器,三足的馬怎麼打仗呢?這就意味著將有一個不堪此任的人當上大司馬。果然此後不久,二十幾歲的董賢被拜為大司馬,居上公之位,頭銜包括高安侯、大司馬、衛將軍、領尚書事,成為帝國的二號人物,家人也迅速飛黃騰達,印證了三足馬的災異。

但這是他人眼中的董賢,劉欣可未必這麼看。細察劉欣晏駕當日之情形,他雖然沒有選定劉姓繼承人,但把傳國玉璽和印綬交給董賢的動作以及囑咐,就像是一份交代後事的政治遺囑,說得更清楚些,就是希望董賢當天子,最起碼也是要董賢來主持選擇繼位者。

這不是沒有根據的猜測,一來因為傳國玉璽不是一個只具有形式意義的印璽,而是高皇帝從秦帝手中繼承的最珍貴的東西,是劉氏家族合法統治天下的證物。二來,這已經不是劉欣第一次表達禪讓的意思了。

最初,董賢剛被拜為大司馬時,冊文裡使用了“允執其中”,這句話出自《尚書》,是堯禪位給舜時說的。用在拜董賢為大司馬的冊文裡,顯得非常扎眼。當時就有勳舊私下裡議論,“此乃堯禪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長老見者,莫不心懼”,就是說用這四個字冊立三公,別有意味。

第二次,是劉欣在未央宮麒麟殿與董賢父子等近臣飲酒宴樂,或許是出於試探,或許是借酒發揮,他看著董賢,從容一笑說:

吾欲法堯禪舜,何如?

意思是,“我打算效法堯舜禪讓,把皇位讓給你,怎樣?”這比起在冊文裡隱晦使用“允執其中”,當然更進了一步。

劉欣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禪讓的願望,在後世看來頗不尋常。東漢、曹魏、東晉末年的禪讓,都是因為皇帝早已成為傀儡,大權已成權臣的囊中之物。但劉欣卻是牢牢把控著皇權,既沒有霍光這樣僭越的權臣,也沒有呂后這類越軌的外戚,更沒有反叛的諸侯和入侵的外族。

一個大權獨攬的皇帝要將繁盛的帝國拱手相讓給異姓,透露出他本人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危機。

帝制時代,皇帝的精神危機就是帝國統治危機的表徵。

於是問題來了,劉欣的精神危機是什麼?來自哪裡?

從後人的視角看,劉欣死後不到十年,西漢就被新朝取代,演繹中國帝制時代的第二次改朝換代。這說明,劉欣的精神危機的確不是他個人的事情,他的暴亡使漢朝陷入了空前危機。

但是,一般來說,王朝的覆滅往往與政治的敗壞、經濟的崩潰、文化的腐朽、版圖的分裂、御外的失敗相關聯。而劉欣晏駕時的漢朝,基本沒有上述問題,至少程度遠沒有那麼嚴重。諸如土地兼併、貧富分化、自然災害之類的社會問題當然存在,但對比東漢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西晉的“八王之亂”、唐末的藩鎮與黃巢、明末的叛亂與後金旁伺……西漢末年的時勢根本達不到崩壞的程度。

從大的方面看,自漢景帝治內“七國之亂”以來,已經約150年沒有發生過大規模內亂了,稱得上承平日久;外部,困擾了漢朝多年的匈奴問題也已緩和,從漢武帝派衛青和霍去病追亡逐北、漢元帝派“昭君出塞”至今,漢朝與匈奴已經和平共處了30多年,說起匈奴和自家親戚的感覺差不多,西域的局面也很穩定。

生活在此時的西漢普通臣民,其富足程度雖然不宜誇張,但也絕沒有要天下大亂的慘淡:戰爭的平息、社會的穩定帶來經濟增長,人口臻於極盛。據《漢書》記載,到漢哀帝的繼任者漢平帝元始二年,漢朝的在籍人口達5959。5萬人,墾田約827萬頃,在兩漢最為阜盛。

從劉氏的統治看,漢朝開國以來經歷過多次皇權交接時的統治危機,多數看上去更嚴重。高皇帝死後呂后秉政、呂氏上位,靠的是高皇帝的一班勳舊功臣和劉姓諸侯發動政變,才得以扭轉局勢;漢武帝好大喜功,極度壓榨民力,晚年的“巫蠱之亂”更是釀成皇太子自殺、漢昭帝八歲即位的危亡局面;漢昭帝死後昌邑王只當了27天皇帝就被霍光廢掉,改立漢宣帝,局面一度危如累卵。

於是另一個問題來了:以往更嚴重的局面都能有驚無險地度過,為什麼劉欣之死會導致漢朝統治的空前危機,並且漢朝最終沒能挺過去?

對於上述兩個問題,一個籠統的答案是:以往的危機只是權力危機,而此時的危機是合法性危機。所謂合法性,就是“天意”。權力危機不出長安城,甚至不出未央宮;而合法性危機則遍於天下。

劉欣的精神危機,其實就是漢室的合法性危機。

漢朝以高皇帝提三尺劍取天下,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但政權要長治久安,就不能純粹以武力這種粗鄙野蠻的方式作為合法性來源,需要設計一套文雅、仁義、道德的高尚理由或者說政教倫理才能行穩致遠。在當時,關於政教倫理的解釋權掌握在儒家手中,也就是人們熟知的“德性”。

漢朝是否符合儒家的理念,意味著它能否具備統治的合法性。

而漢朝人的一大特點,就是信天意、信鬼神、信天人感應。天上、人間、地下是一個渾然的世界。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反正鬼魂不滅。地理對應著星圖,星宿對應著君臣。上天不語,但會透過地震、水旱、蝗蟲等“災”和日食、隕石、謠言等“異”,抑或雉鳥、嘉木、彩雲、甘露等“祥瑞”來表達意志。

這些災異和祥瑞,有對未來的預兆,有對過去的褒貶,體現了上天對統治者的真實態度。儒生透過儒學的“理論”和數術的“科技”,掌握著解答災異和祥瑞寓意的鑰匙。由此,漢朝的統治、儒家的理念、上天的意志,就集中體現在災異和祥瑞上。

其實,漢朝的合法性危機,早在漢昭帝時期已有徵兆,朝野流傳起劉姓皇室即將失去天命的可怕預言。那是距劉欣晏駕77年前的漢昭帝元鳳三年正月,霍光掌權時期。泰山、萊蕪山的南邊有塊巨石自己豎了起來,石頭旁邊還有數千白色的烏鴉聚集。與此同時,皇家園林上林苑裡有一棵枯斷在地上許久的大柳樹忽然復活,也立了起來,有蟲子把樹葉吃成文字,是五個字的讖語:

公孫病已立。

此時,漢廷有個擔任符節令的中央官員名叫眭弘,是位儒家人物。他根據《春秋》推斷:這些災異意味著“王者易姓告代”“匹夫為天子”,也就是要改朝換代;鑑於“漢家堯後”,漢室是堯的後代,所以漢昭帝應該主動退位,禪讓給舜的後代“公孫氏”。

霍光見此,認為“妖言惑眾,大逆不道”,將眭弘殺了。

這件事情的後續,一方面,漢昭帝死,昌邑王被廢,霍光改立漢宣帝。漢宣帝原名劉病已,又是漢武帝的曾孫,正好符合“公孫病已”的讖語。所以,眭弘的大膽進言被證明是真的,原以為預示漢朝滅亡的災異,實際是漢宣帝登基的祥瑞。漢宣帝后來徵眭弘的兒子入朝為郎,有報答之意。

但另一方面,這次預言被證實,又強化了王朝改姓易代的必然性,使得漢室必定退位自此成為一股暗流,湧動在朝野之間。其實,眭弘當時很有可能就是在暗示讓霍光稱帝,因為推演族譜,霍氏被認為能追溯到舜。

於是,漢昭帝的繼承人漢宣帝為了對沖這種輿論,積極迴應執政期間出現的地震、日食等災異,向臣民展示自己的大度胸懷和化解危機的能力;同時大力宣傳各種祥瑞,略略統計一下,漢宣帝時期不斷有鳳凰在全國各地出現,甘露頻繁降臨未央宮、上林苑,神爵(也就是神雀)多次出現在泰山和皇家祭祀地雍城,五色鳥鋪天蓋地飛過,更罕見的是出現了黃龍。漢宣帝一共只有七個年號,至少有四個來自祥瑞:神爵、五鳳、甘露、黃龍。

縱覽漢宣帝時期出現的祥瑞,數量幾乎可與王莽時期相媲美。

事實上,災異和祥瑞本質而言是一回事,漢宣帝的做法一時鞏固了天下對劉姓仍然葆有天命的信心,但也對災異和祥瑞的信仰推波助瀾,使得朝野對異象蘊含的預言愈加深信不疑。合法性危機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生根發芽。

到了漢宣帝的兒子漢元帝、孫子漢成帝時期,這類預言已經在民間廣泛流傳,一些儒家信徒根據“五德終始”“漢家堯後”等說法,篤信只要繼任者的祥瑞不斷出現,堯的後代劉姓一定會禪讓給舜的後代,火德終究被土德取代,這是不可違的天命。

這就好比“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當時的人們恰恰因為和平穩定太久了,才會盼望天命轉移,認定漢室讓賢將會帶來更美好、更公平正義的明天。

在這一“客觀規律”的“歷史必然性”下,扮演“歷史偶然性”的就是劉欣的突然晏駕,以及我們的主角王莽倉促登上歷史舞臺。因此本書並非旨在提供又一部王莽的傳記,而是考察帝制時代人們追求並“實現”儒家版“理想國”的一段歷史,並在接下來的細節裡窺探舞臺上誰是玩偶、誰是主人,有何教訓、有何經驗,以及看罷這場戲劇後是感到充實抑或虛無?

讓我們從巍巍漢室說起……

——摘自《祥瑞:王莽和他的時代》,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張向榮

編輯:蔣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