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你認為，歷史上的哪位人物令你感到遺憾，如果他不死，有可能改變當時的歷史格局？
我給他的答案是：西晉愍［mǐn］懷太子司馬遹［yù］。
在五六歲的時候，司馬遹就已展現出自己聰明伶俐的一面，當時的皇帝是西晉開國皇帝——晉武帝司馬炎。
幼而聰慧，武帝愛之，恆在左右。——《晉書》·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面對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孫子，司馬炎說過這樣的話：“這個孩子像我的爺爺司馬懿，將來必定能將我司馬氏的事業發揚光大。”
因撫其背，謂廷尉傅祗曰：“此兒當興我家。”嘗對群臣稱太子似宣帝，於是令譽流於天下。——《晉書》·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說自己的孫子像自己的爺爺，而且這個爺爺還是舉世公認的牛人，司馬炎對於司馬遹的期望有多大，大家可以想象一下。
我在寫司馬炎的人物小傳時，就曾表達過一個觀點：司馬炎之所以留著智商有問題的太子司馬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聰明的太孫司馬遹。
帝知太子不才，然恃遹明慧，故無廢立之心。——《資治通鑑》·晉紀四
司馬炎比司馬遹大四十二歲，如果司馬炎能夠活到六十歲，屆時司馬遹也有十八歲了，完全可以越過智商有問題的父親司馬衷，接班爺爺司馬炎，繼續扛起西晉江山。
在這種背景下，司馬炎給司馬遹配備了大量的政治資源，從小就開始把司馬遹當接班人來培養。可人算不如天算，司馬炎沒能挺到六十歲，只活到五十四歲就去世了。
左右衛率，案武帝建東宮，置衛率，初曰中衛率。泰始五年，分為左右，各領一軍。惠帝時，愍懷太子在東宮，又加前後二率。——《晉書》·卷二十四·志第十四
從名義上講，此時的司馬遹是西晉法理上的二號人物（由太孫升級為太子），也有一定的政治資源，但由於他只有十二歲，所以只能作為一個未成年人，活在嫡母賈南風的陰影之下。
強勢的祖父（司馬炎）已經去世，痴愚的父親（司馬衷）無法保護自己，如狼似虎的嫡母（賈南風）一直視自己如眼中釘肉中刺，司馬遹的處境非常不妙。
從某種意義上說，司馬遹的確很像司馬懿，他也學會了司馬懿的看家本領：裝傻充愣。
很快，那個聰明伶俐的司馬遹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迷於享樂的紈絝子弟。對此，很多人搖頭嘆息：沒有了爺爺司馬炎的管教，司馬遹這個年輕人估計是沒有遠大而光明的未來了。
及長，不好學，惟與左右嬉戲，不能尊敬保傅。——《晉書》·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中舍人杜錫是司馬遹的重要屬員，他不希望司馬遹繼續糟蹋自己的寶貴時間，於是勸說司馬遹重新振作起來。
對於杜錫的勸諫，司馬遹什麼也沒說，但他悄悄地把一根針放在了杜錫的坐墊上。杜錫剛坐上去，立刻被扎得滿腿鮮血，司馬遹樂得哈哈大笑：“叫你多管閒事，活該！”
舍人杜錫以太子非賈后所生，而後性兇暴，深以為憂，每盡忠規勸太子修德進善，遠於讒謗。太子怒，使人以針著錫常所坐氈中而刺之。——《晉書》·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看到這段歷史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感覺：從表面上看，這是司馬遹在惡作劇，實在是調皮搗蛋不像話。
但實際上，我認為這是司馬遹在用一種另類的方式告訴杜錫：你大概不明白什麼叫“如坐針氈”，現在我就讓你明白明白。
關於“如坐針氈”的具體真相，只是我個人的判斷，但我認為這種判斷完全合理。在那樣一個險惡的環境中，如果司馬遹不變成一個廢物，那隻會激化他與賈南風的矛盾。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與嫡母矛盾激化，誰會吃虧呢？
當時有人對司馬遹說：“你完全沒必要怕賈南風，東宮（司馬遹所住之地）直轄四個衛率，總兵力達到一萬人。只要你下令，我分分鐘就能搞定賈南風！”
卞曰：“東宮俊乂如林，四率精兵萬人；公居阿衡之任，若得公命，皇太子因朝入錄尚書事，廢賈后於金墉城，兩黃門力耳。”——《資治通鑑》·晉紀五
面對這種說法，司馬遹從來都是白眼一翻：“我的母親對我這麼好，我幹嘛要收拾她？你們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事實上，司馬遹真是不得已：賈南風是他的嫡母，不管司馬遹怎麼有理，他都不能主動對賈南風出手，那是大不孝的舉動。
在賈南風執政之前，汝南王司馬亮和楚王司馬瑋都已經被殺，司馬皇族之間的火藥味早已十分濃郁。
如果司馬遹動手收拾賈南風，我相信以他的力量完全可以做到，可做到之後呢？
那些覬覦皇位的司馬皇族，會打著各種高大上的旗號，率軍殺入京師，用司馬遹的人頭祭奠賈南風，然後趁著中央空虛，堂而皇之地控制智力有問題的皇帝司馬衷。
殺人從來不是難事，殺人之後如何善後才是難事。司馬遹有把握殺死賈南風，但他沒把握處理善後事宜。
司馬遹看得很明白：自己周圍的敵人有很多，如果不管不顧地對賈南風出手，很容易使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面對這種環境，司馬遹並不願意與賈南風鬧翻，於是他主動請和，希望能與賈氏聯姻，消弭矛盾。
按說這是好事，如果太子司馬遹與皇后賈南風的侄女聯姻，雙方的矛盾就有緩和餘地，不至於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可這樣一場雙贏的聯姻，卻被賈南風直接否決了。
初，賈后母郭槐欲以韓壽女為太子妃，太子亦欲婚韓氏以自固。而壽妻賈午及後皆不聽，而為太子聘王衍小女惠風。——《晉書》·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後世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總是把矛頭對準賈南風，彷彿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短視，才導致了西晉中央政府的大火併，繼而導致司馬皇族的內訌。
實際上，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我在前文說過，在晉武帝司馬炎去世之前，本來有大把機會廢掉智商有問題的太子司馬衷，但他認為太孫司馬遹足夠聰慧，所以沒有廢太子。
其實，這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外戚楊駿鼎力支援司馬遹。
司馬遹足夠聰慧，又有外戚集團支援，這兩個原因加起來，才是司馬炎最終決定培養司馬遹的根本原因。
在晉武帝司馬炎去世之後，當時的執政官並不是賈后，而是外戚楊駿和汝南王司馬亮，楊駿是司馬遹的支持者，汝南王司馬亮是為人厚道的長者。在司馬炎看來，這兩人都不會成為司馬遹的絆腳石。
可司馬炎去世之後沒多久，皇后賈南風就以楚王司馬瑋為爪牙，幹掉了外戚楊駿和汝南王司馬亮。
從這個角度來看，司馬遹最重要的兩個支持者（至少是潛在支持者），是在賈南風的授意下幹掉的，你說他們之間的仇恨有多深？
現在司馬遹登門求親，希望化解過去的矛盾，賈南風敢相信嗎？恐怕是不敢的。
基於賈南風的利益，她的丈夫司馬衷雖然智力有問題，但那是一個合理合法的皇帝。只要司馬衷還是皇帝，自己就有充分的理由執政。
在賈南風執政的九年間，她重用出身寒微的名臣張華，以及自己的表親裴頠［wěi］，並著力打擊司馬皇族和豪門士族，目的就是擴大皇權的影響力。
擴大皇權影響力的目的是什麼？司馬衷智力有問題，顯然得不到太多好處，真正能得到好處的，不就是她賈南風嗎？
在這種背景下，司馬遹年齡越來越大，對於賈南風的威脅也與日俱增，雙方哪有和談的契機呢？
司馬遹越是退讓，賈南風越是恐懼：彈簧被壓得越狠，反彈力度就會越大。雖然西晉沒有彈簧，但類似的道理賈南風一定懂。
於是乎，賈南風決定“趁你病要你命”，在司馬遹還未完全成長起來的時候動手，消除這個後顧之憂。
賈南風的孃家侄子叫賈謐，他知道自己的姑姑對這個太子是什麼感官，所以在與司馬遹相處的時候，賈謐狂妄、驕橫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司馬遹的叔叔——成都王司馬穎看到賈謐這副德性，自然也是氣得不得了，於是大聲訓斥賈謐：“太子是未來的皇帝，你是什麼東西，敢對太子這樣無禮？”結果呢？賈南風一道命令，直接把司馬穎趕到外地去待著了。
賈謐嘗與皇太子博，爭道。穎在坐，厲聲呵謐曰：“皇太子國之儲君，賈謐何得無禮！”謐懼，由此出穎為平北將軍，鎮鄴，轉鎮北大將軍。——《晉書》·卷五十九·列傳第二十九
面對賈謐這種混人，司馬遹是惹不起也躲不起。有一次，賈謐希望司馬遹陪自己出去遊玩，司馬遹表示拒絕，賈謐立刻就生氣了。
訊息傳到東宮，立刻就有人勸司馬遹：“賈謐生氣了，你服個軟吧！”
看到沒有？太子不願意陪皇后的孃家侄子出去玩，這個孃家侄子生氣了，太子身邊人居然勸太子服軟，這叫什麼事呢？
司馬遹願意像司馬懿那樣隱忍，但他絕不願意隱忍到這個份上，所以當場拒絕這個建議：“賈謐要是不服氣，有什麼招就使出來吧！”
司馬遹不願服軟，賈謐更不可能服軟，否則他以後還怎麼在司馬遹面前抬起頭來？就這樣，雙方的矛盾愈演愈烈。
據說，賈謐在賈南風面前進讒言，說司馬遹破口大罵賈南風，等他繼位之後要滅掉賈氏全族。於是，“賈南風即將廢掉太子”的傳聞流傳於坊間。
謐意愈不平，因此譖太子於後曰：“太子廣買田業，多畜私財以結小人者，為賈氏故也。密聞其言云：皇后萬歲後，吾當魚肉之。非但如是也，若宮車晏駕，彼居大位，依楊氏故事，誅臣等而廢后於金墉，如反手耳。不如早為之所，更立慈順者以自防衛。”——《晉書》·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即使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司馬遹也並不擔心，因為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合理合法的太子，賈南風沒法用這種小事大做文章。
但不幸的是：司馬遹很快就為自己的年輕付出了代價，因為他低估了賈南風的陰險。
《水滸傳》裡有這樣一個情節，太尉高俅誣陷林沖持刀進入白虎節堂，藉機把林沖充軍發配到滄州。
賈南風雖然沒有看過《水滸傳》，但她同樣設計了一個類似的圈套：她詐稱皇上（司馬衷）不舒服，將司馬遹騙進宮中問安。司馬遹到了之後，賈后卻不安排他們父子相見，而是把司馬遹安排在別室，派婢女逼司馬遹吃掉事先準備的醉棗，司馬遹吃了不少醉棗，爛醉如泥地癱在床上。
隨後，賈南風命黃門侍郎潘岳模仿司馬遹的口氣，寫了一份大逆不道的文書，大意是說父親司馬衷不配當皇帝，應該趕緊退位。然後趁著司馬遹處於醉酒狀態，控制他抄寫了一遍，然後把這份文書上呈給晉惠帝司馬衷，希望借司馬衷的手殺掉司馬遹。
後來經過一系列博弈，司馬遹沒有被殺，卻被廢除太子之位，被押解到許昌的金墉城軟禁。
PS：這一段史料太長，我就不引用了，大家可以去《晉書》檢視，百度百科也有寫。
當司馬遹離開東宮的時候，很多人自發前往為他送行，還有人抬著棺材求見晉惠帝司馬衷，希望他能夠明辨是非，不要中了挑撥離間之計。
面對這種情景，賈南風每日都能感受到恐懼：大家都在說廢掉太子是禍國殃民，雖然沒有點名，但賈南風知道自己已是千夫所指。
再加上賈南風執政九年以來，一直在壓制司馬皇族和豪門士族，早已惹得既得利益集團不滿。在這種背景下，賈南風逐漸崩潰了。
就在賈南風即將崩潰之際，一個極具誘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害怕，幹掉司馬遹，我支援你！
這個人是誰？趙王司馬倫！
倫、秀因勸謐等早害太子，以絕眾望。——《晉書》·卷五十九·列傳第二十九
此時的賈南風，就像即將溺斃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刻用最極端的手段，殺死了廢太子司馬遹。而在殺死司馬遹之後，趙王司馬倫立刻打著為司馬遹報仇的旗號，砍下了賈南風的腦袋。
行文至此，很多人或許會有疑問：司馬遹不過是一個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年輕人，像他這樣的人，中國歷史上多得是，作者為什麼要為他感到惋惜呢？
失敗的人的確多得是，但像司馬遹這樣失敗的人，卻幾乎沒有。
很多人之所以會失敗，是因為他們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做出了以卵擊石的事情，這種失敗不值得惋惜。
可司馬遹不一樣，他從未高估過自己的實力，面對賈南風的咄咄緊逼，司馬遹一退再退，甚至希望用聯姻的方式消弭矛盾，目的就是告訴賈南風：我們倆不應該成為敵人！
事實本就如此：賈南風是晉惠帝司馬衷的皇后，司馬遹是晉惠帝司馬衷的太子，我們只聽說過皇帝和太子之間會產生矛盾，幾時聽說過皇后和太子之間產生矛盾呢？這矛盾分明是賈南風活生生造出來的。
如果賈南風足夠聰明，她就應該明白一個道理：自己可以在一段時間內代理朝政，但將來必定要還政，因為她只是皇后；
如果賈南風足夠聰明，她就應該明白一個道理：不管司馬遹內心想法如何，自己都是司馬遹名義上的嫡母，司馬遹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自己這個嫡母動手。只要自己不出事，賈氏就會安然無恙；
如果賈南風足夠聰明，她就應該明白一個道理：打擊司馬皇族和豪門士族不是不行，但如果司馬皇族和豪門士族緊密團結在太子周圍，等待著她的必然是失敗這一條路；
如果賈南風足夠聰明，她就應該明白一個道理：即使司馬遹執政，作為皇帝（或執政官），司馬遹也不會希望司馬皇族和豪門士族坐大，他必然會沿用賈南風的招數，雙方的執政思路不會有根本性轉變；
可惜的是：賈南風不明白這些道理。她居然認為自己可以像呂后那樣永久把持朝政，所以她要把一切不安定因素全部消滅。
且不說漢初與晉初的局勢有多大區別，就算強如呂后，在她去世之後，呂氏便立刻遭受滅頂之災，學呂后有什麼好的？
在賈南風臨死前，說過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系狗當繫頸，反系其尾，何得不然！”
這話什麼意思？按照字面意思翻譯就是：“要拴住一條狗，得在脖子上拴繩子，拴尾巴是沒用的。”內裡的意思應該是：“我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反而要相信趙王司馬倫這種外人呢？”
司馬遹的悲劇就在於：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但他的豬隊友賈南風並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司馬遹一心想喚醒這個豬隊友，但這個豬隊友卻認為司馬遹要出手害自己，於是先下手為強。
這樣聰慧的人物，卻死於賈南風這種豬隊友之手，怎麼不值得遺憾？
賈南風殺死司馬遹之後，立刻被趙王司馬倫殺死；司馬倫殺死賈南風之後，立刻逼晉惠帝司馬衷禪讓，結果自己被齊王司馬冏殺死；司馬冏殺死司馬倫之後，又被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和長沙王司馬乂打敗；長沙王司馬乂執政後，又被東海王司馬越出賣；最後幾位諸侯王亂戰，成都王司馬穎引長城附近的內附異族南下，繼而引發一連串亂鬥……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就是賈南風嗎？如果她能和司馬遹團結一心，西晉又怎會崩壞至此？
出於這種原因，使得我對於司馬遹的結局更是充滿惋惜和遺憾。
當然了，異族南下有歷史原因，從某種意義上無法避免。但在我看來，如果換一個時間節點，換一個主事者，情況可能會不同。
中國史書有一個傳統，那就是亡國的罪責通常一分為二：一半扔給昏君，另一半甩給女人。對於這種論調，我通常都會寫一些翻案文章，為當事人祛除汙漬。
但在西晉滅亡這件事上，賈南風真是沒什麼汙漬可以祛除。把西晉滅亡的罪責扔到賈南風頭上，和歷史上的妲己、褒姒、趙飛燕什麼的，全然不同。
那些女人是背鍋，賈南風是實錘。
司馬遹死得遺憾，但不代表司馬遹的所作所為毫無瑕疵。事實上，司馬遹是司馬炎帶大的，他和司馬炎都有一樣的毛病：過於寬仁。
換言之，司馬炎說司馬遹像司馬懿，這句話在我看來是有問題的。司馬遹頂多是表面像司馬懿，核心卻差得太遠。
司馬懿之所以能站在時代頂端，除了足夠聰明和隱忍之外，他還足夠狠。
想成大事，一味發狠不行，但沒有狠勁同樣不行。司馬炎不夠狠，以至於西晉皇室的皇權威嚴從未被建立；司馬遹足夠狠，以至於面對賈南風的不理智，他除了退讓之外卻沒能做出行之有效的應對。
如果真是司馬懿復生，恐怕不會如此狼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