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我們常用“鯉魚跳龍門”來比喻飛黃騰達、平步青雲之事,

可若是在禮制森嚴的西周時期,小鯉魚若想躍過龍門混進“貴圈兒”,

老鯉魚就會跑出來告訴它這是“痴魚說夢”,因為龍門高得幾乎要碰到天了!

但是,一名叫做裘衛的小小皮貨商做到了,

他步步為營,透過與大貴族進行土地交易,從社會的最底層華麗翻身擠入了西周“貴圈兒”,

為自己家族的崛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因此,他鑄造了四件青銅器——裘衛四器,

而我們也正是透過器物銘文,才得以瞭解青銅器主人裘衛的這一段奮鬥歷程。

1975年2月,陝西岐山董家村的村民發現了一處青銅器窖穴,考古人員隨後進行了清理,

共出土37件青銅器,大多刻有銘文。

從器物形制、紋飾及銘文來看,這些青銅器是由西周時期同一個家族——可以稱之為“裘衛家族”,

在不同時期鑄造的,

製作時代,從周穆王二十七年一直持續到了周幽王末年,共181年。

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岐邑遺址出土青銅器位置,1976年《發掘簡報》

董家村,位於岐山古周原,這一帶是周文化的發祥地,

西周時期屬於周公和召公的封地,一直都是周王朝畿內重要的政治和經濟中心,由周王朝直接管轄。

這裡先後多次發掘出這類窖穴,埋藏時間也都在西周末年,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可能是犬戎入侵時奴隸主們倉惶東逃,不得已將無法攜帶的器物掩埋在了住所附近,

因此,從窖藏的雜亂程度來看,裘衛家族也正是在舉家外逃前,匆忙挖築了這個窖穴來存放器物。

在這批青銅器中,最為著名的是“裘衛四器”:一簋、一盉、兩鼎。

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董家村窖穴剖面圖

這四件青銅器的主人都是裘衛,

他先於周穆王二十七年製作了“衛簋”(鑄73字),

後分別於周共王三年、五年、九年,

鑄造了“衛盉”(鑄118字)、“五祀衛鼎”(鑄307字)、“九年衛鼎”(鑄191字)。

值得注意的是,這四件器物中,

除了一件青銅簋是銘記裘衛受到周王召見和封賞之事,

其他三器,則是記述了裘衛與大貴族們進行土地交易之事。

裘衛將這幾件事記載於青銅器之上,

是由於西周時期有著“凡大約劑,書於宗彝,小約劑,書于丹圖”的約定俗成:

凡重大的契約券書,記在宗廟彝器上,

小事的賣約券書,則用紅色書寫在竹帛上,

如果有因契約而爭訟的,就查閱契約原件,違約的人要受到刑罰。

從這個角度來說,可以將這三件青銅器視作契約的“原件”,永久儲存,

大貴族想毀約是不可能的,

且後代若為此發生糾紛,這些可作為官吏斷案的依據。

看到這裡,有沒有一種把“房本”留給子孫後代的感覺?

那麼,能從大貴族手裡交易土地的青銅器主人,裘衛是誰呢?

裘衛是什麼人?

其實“裘”並不是他的本姓,而是一種官名,即“司裘”:司意為掌管,裘意為皮衣。

商周時期的官職,有很多種“司”,如:司徒是掌管民事的,司馬是掌軍事的,司空是掌管工程建築的,司寇是掌理刑罰獄訟案的……。

以上幾種都是一些治事類的職官,

但司裘不同,是西周王朝掌管皮裘生產的小官,專供周王室和貴族驅使。

而裘衛,在被稱呼為“裘衛”之前,他只是衛,一名地位卑微的小皮貨商人。

從他鑄造的第一件青銅簋的銘文內容來看(譯文):

王二十七年三月既生 魄戊戌,王在周,到了太室,就位。南伯陪衛進門,站在庭裡,面向北。王叫內史賞給衛黑色圍裙和硃紅色的帶子,車上的鈴。衛拜、叩頭,敢稱揚天子顯赫的恩賜,用以做我的祖父們的簋,衛子子孫孫永遠寶用。

衛在周穆王二十七年受到召見和封賞,此時還沒有用“裘”姓,尚未任司裘之職,

且從他當時僅鑄造了這一件簋來看,

西周統治者為了維護宗法分封制度,對各階層享有的待遇有嚴格的等級規定,如“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或一鼎”,

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士”階層的三鼎要配二簋,

而衛未用象徵地位的“鼎”,卻用“簋”來銘記這麼光榮的事,可知其地位比較卑微,要低於“士”的階層,

或為庶人(有觀點認為,從他能鑄器作銘來看,是一個貴族)。

從裘衛諸器看,衛掌有大量的皮貨,祖上應為皮貨手工業者或商人。

西周時期,王室和諸侯擁有各種手工業作坊,佔有大量的“百工”,即手工業者,

他們的食宿皆由官府提供,用當時的話說即“工商食官”,

商人和手工業者社會地位還很低下,主要為王室和諸侯貴族直接服務,

商人不僅不能自主經營,手工業者的產品也主要是為了奴隸主貴族的享用,

而不是用作交易的,

奴隸主貴族從他們所創造的大量財富中,拿出很少的一部分供給他們生活。

所以,《禮記·王制》說:“凡執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醫、卜及百官。凡執技以上市者:不貳市,不移官。”

也就是說,以技術為奴隸主貴族服務的,既不可兼做他事,也不能改變行業。

由於王室和貴族的消費慾望愈來愈強,

這就造成手工業產品的質量要求,也就越來越高,

因此,一切具有專業技術的平民或庶人,被官府網羅在相關部門中,

而成為“在官之工”,

即有專門的技能,且世代相傳,“工匠之子,莫不繼事”,

有些身懷絕技的人,還被擢升為“工 師”,負責組織管理生產,傳授技藝。

而從裘衛於周共王三年鑄造的第二件青銅器銘文,已經用“裘衛”來自稱,

可見,他受到周穆王召見之後,

在周穆王二十七年至周共王三年,約三十年的時間裡,由於技藝精湛升為了司裘。

司裘的職責為“掌為大裘,以供王祀天服”,以及“邦之皮事”,

大裘,即天子祀天時所著之禮裘,為黑色羊皮製成,無紋飾以示質樸,

此外,周禮中的“射禮”箭靶,也是用獸皮製成的,

可見裘衛的職責很可能也涉及緊俏的戰備物資,

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當然,以上只是裘衛升遷之路的第一個階段,按照銘文來推測,

到了周共王時期,裘衛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了,但他絕不只是滿足於司裘那樣的一個小官,

即使受到封賞,但周天子也並未給他爵位、土地、臣民,

那可是諸侯貴族身份、地位的直接象徵,

顯然,這些都需要裘衛自己一點點去爭取,

於是就發生了衛盉、五祀衛鼎、九年衛鼎中的土地交易之事。

從歷史上看,庶民若想向上流社會流動,只有社會巨大變動的時期才有可能,

裘衛正是利用穆王、共王時期“王道衰微”、“自是荒服者不至”變動中,

把握時機,一步步努力,終於由西周時期下層社會的商人,華麗轉變為上層社會中的貴族。

衛盉記載的是:

周恭王三年,庶人矩伯要去參加周王在豐京舉行的禮儀大典,他用一千三百畝的土地,

在裘衛那換取了朝覲天子所需禮器:玉璋、兩個赤玉的琥、兩件鹿皮披肩、一件雜色的橢圓圍裙,

裘衛將此事報告給了伯邑父、榮伯、定伯、單伯等執政大臣,

這些大臣就命令三有司會同矩伯和裘衛授田。

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奇怪的是,矩伯既然稱“伯”,說明他是伯爵貴族,

但為何銘文上又稱其為庶人,也就是平民呢,

矩伯既然能夠參加周王室的大典,可見身份確實是貴族無疑,

可堂堂一貴族,手裡為何沒有朝覲天子所需的禮器,卻要用土地向裘衛換取呢?

從上面來看,矩伯應該是西周末期一名沒落的貴族,

由於某種原因,身份下降到庶人的地位,即是平民,

可見貴族內部出現了階層分化現象,一部分成員已向庶民群體流動,

矩伯仍然擁有封地,且保留著“伯”這一稱號,還可以去覲見天子,

但他手頭拮据,沒有足夠的貨幣,不得不用土地來換取禮器。

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當然,這次交易究竟是裘衛有意為之,還是矩伯迫不得已,很難考證,

但受益的一方顯然是裘衛,他透過這種方式成為了擁有固定資產的小地主,

且是在官員見證的情況下完成了土地變更,

這完全違背了周初“田裡不鬻”土地不得私相授受或買賣的規定,可卻又名正言順,

矩伯去參加大典是必須要帶著禮器的,可手頭拮据,而“禮器”又不能無償交換,

不難看出,精明的裘衛應當是花費了一番心思,

瞄到了這個“灰色地帶”,最後得償所願。

同時,也反映出周共王時期,周天子已無力控制土地交易的現象,

名義上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即使雙方交易變更還是“佔有”土地,但實際上已算是“私有”了,

這也為西周“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在東周轉變為“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埋下了“伏筆”。

順便要注意,

衛盉銘文中的“矩伯”,並非國寶伯矩鬲中的“伯矩”,伯矩鬲是西周早期的青銅器,

他們不是同一個人,有不少人走進了這個誤區。

鬲【lì】,外觀看起來很像鼎,但鬲的“足”是空心的,而鼎足則是實心的。商代早期的一般都沒有小耳朵,商代晚期的口沿上一般有兩個直立的耳朵,西周早期的,同商代晚期差不太多,但西周中晚期的時候,下方有門,可以開啟燒火。所以,透過伯矩鬲的外型大體可以判斷出,是西周早期的製品,也就是“伯矩”與“矩伯”不是同一人。

(具體請看:感受一下,面對令人眼花繚亂的青銅食器,你能猜出它們的用途麼?)

擁有一千三百畝土地之後,裘衛的地位已然得到提升,

從五祀衛鼎的銘文可看到這一點:

周共王五年,裘衛看中了邦君厲所佔有位於昭太室東北、涇渭兩條大川的土地,

並提出用自己的五百畝土地,“以多換少”來換取其四百畝,

但似乎是歷反悔了,於是裘衛找來伯邑父、定伯、疎伯、伯俗父等大臣,

這些執政大臣向厲訊問,厲亦承認有這回事,

最後大臣們做出了裁決,並讓邦君厲對此立下誓言,又交代官員前往勘定範圍,現場交換。

事後,厲的叔父子夙、管家,以及衛小子(裘衛的弟弟或者兒子)等人,舉行宴會並送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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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銘文中,

邦君厲,一邦之君,即一名小諸侯國的國君,裘衛與他進行交易,足以證明他的地位已經提高了不少,

且作為一名掌管皮毛事務的職官,

生產皮革製品離不開水,因此,他才會提出以多換少來交換到利於自己經營的土地。

名義上,他還是為了周王室,

所以邦君厲無法從身份上欺壓裘衛“賴賬”,實際上週天子或者諸侯貴族,哪用得上這麼多裘皮,

何況周共王經濟拮据,勉強維持著天子體面,賞賜之物也大大減少了,

獲利的依然是裘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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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裘衛四器”中,還有一件“九年衛鼎”,

記述的是裘衛和矩伯的又一次交易:

周共王九年正月,眉敖來朝見周王,

這樣的盛典,矩伯必須參加,

他叫妻子從裘衛那裡取了一輛省車和車馬器具:虎皮的罩子,長毛狸皮的車幔,彩畫套子,鞭子,大皮索, 四套白色的韁繩,銅馬嚼等,

裘衛贈給矩的妻子六卷帛,矩伯答應把林地給予裘衛管理,但這塊地上的樹林是矩的下屬顏家族的,

裘衛又給顏陳夫婦兩匹大馬、一件青黑色衣服,以及給顏家管事司壽商一件貉皮袍子和罩巾,才做成這筆交易。

事後裘衛給參與此事的人送了禮,

這與之前的交易不同,可見林地是可以透過私下交易的,由此可見土地私有,首先是從荒山野林開始的,

而裘衛又是透過手中擁有的實物換得了實實在在的資產。

總的來說,

裘衛從一名生活在底層的小小皮貨商,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透過與大貴族買賣土地、聚斂大量財富,

步步為營,最終提高了自己和家族的地位,翻身擠入了西周貴圈兒,

裘衛四器見證了他拼搏進取的歷程,也包含了他取得的成果——“契約原件”。

而在這個過程中,世襲貴族矩伯竟落魄到要用土地換取裘衛的寶玉、車馬來裝點富貴門面的地步,

可想而知,他必然也從別處換取了各種禮器用品,或許付出了更加昂貴的代價,

足以說明周禮的開始動搖崩壞,西周王朝已走上了下坡路,

裘衛四器,表面上反映的是裘衛的發家史,實質上也為我們展示了這一時期歷史變化的一個縮影。

裘衛四器一個小皮貨商人,華麗變身擠入西周“貴圈”的奮鬥歷程!

再來說一下裘衛家族,

根據董家村銅器銘文,

裘衛家族真正作器的大約是七代,這些代世所延續的時間也大致與穆王至幽王的年數相合。

這一家族的程序大約是:

裘衛(任職司裘,佔有土地)——儼(生僻字打不出來,子承父業)——仲南父(事蹟不詳)——公臣(厲王時期大臣虢仲的家臣)——諄(生僻字打不出來,事蹟不明)——旅伯(毛叔的下屬,擔任膳夫一職,可以鑄造3件鼎和8件囂了)——輯(榮氏的家臣)。

之後,大概就是犬戎入侵,匆忙出逃,再也不見銅器銘文了。

不過在這些程序中,裘衛家族已開始與大貴族家族通婚,

這些都為裘衛家族的崛起,打下了基礎。

總之,裘衛家族最初只是一個小平民家族,後來透過一代代人持續的拼搏進取,最終實現了家族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