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夜雨丨龔會:碼頭有輪渡

上游夜雨丨龔會:碼頭有輪渡

碼頭有輪渡

龔會

渡口,在我的意識裡,停泊的不是一葉風帆,而是一種詩意的存在。碼頭,停靠的也不是遊子的漂泊,而是父兄兩代人的生活場景。

我的特寫記憶聚焦的是嘉陵江畔的水土老街,是父親一輩子停留的水土碼頭,是兄長至今還在服務的三土渡口。識字之初,我的大腦對“水土”二字便優先入住。父親的單位名稱有過變動,原為江北縣水土裝卸運輸站,後為北碚區水土裝卸運輸公司。等到我哥接班後,又變化了,由北碚區水土裝卸運輸公司變為北碚區港埠運輸公司,而今是北碚區港埠運輸有限責任公司。猶記小學三四年級時給父親寫信,母親說一句,我就寫一句,漢字加拼音,不知道當年父親讀著我東倒西歪的字會不會笑出聲來?關鍵是每次寫信封,“裝卸”二字都不會,拿著父親寄來的信封地址一筆一劃照搬。直到上中學,我才把水土碼頭上那個不起眼的單位名稱寫正確。父親說自己就是水土碼頭的搬運工,美名曰工人。那時,工人就是村民嘴裡端鐵飯碗的,光榮。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幾人在御臨河畔名叫八斗丘的小村子裡生活,那是母親的孃家。後來母親告訴我們,因為外公外婆無人照顧,有個老舅,人又木訥,家又貧窮,未娶妻。外婆便不讓母親隨父親遠走北碚水土,儘管母親年輕時也是一名煤礦的食堂職工,只能聽命回家做了農民。那時鄉人對工人家庭羨慕至嫉妒甚至有恨意,母親帶著我們沒有少受遭罪。稍微長大一點兒,母親把我們兄妹幾人輪流留一個在父親身邊,因戶口必須跟著農民身份的母親,所以我們到了上學年齡,就得回到屬於長壽轄區的鄉下。當然,在那個偏遠鄉村裡,我們是最先走出御臨河,走進城鎮的孩子。鄉鄰說我們見過大世面,其實我只是見過北碚水土碼頭。

水土,父親勞作了一輩子的碼頭,地處嘉陵江東岸,觀音峽南口。因江河常年侵蝕沖積,形成沙土堆覆的回水沱灣而得專名。水土沱或者土沱才是它的暱稱,父親和他的工友都是這樣喊的。這次走訪北川鐵路時,聽一位耄耋之年李姓老人說,三國時期張飛北上閬中,一縱人馬便是從水土渝合古道上灘口,順江於溫塘峽東岸鑿石鋪路而去,留下一條張飛古道。水土曾設有鋪遞,清末興場置鎮,時屬江北縣,至1994年劃歸北碚區。水土沱為江北縣治所駐地15年,既擔當行政中樞,又是嘉陵江沿岸與中梁山、龍王洞山北槽嶺脈間的物貿集散要地,水土碼頭與江對面的三勝渡口,車來人往,碼頭繁忙,街市熱鬧。

父親與工友們肩挑背扛在土沱碼頭上,有時也隨著載貨的駁船上行合川、江津,下達磁器口、朝天門。碼頭邊有伸入江中的大石頭,年幼的我很聽話,父親上班,我就在大石頭上趴著看父親扛著貨包裝、缷。看累了,就撿很多薄片小石子堆在大石頭上,一片一片斜著擲向清粼粼的江面。小石片能在江面飛躍出兩個三個水花,哥教我的,說這叫打水漂。不打水漂就呆呆地看著車渡過江,裝滿貨物的卡車,排著隊緩慢地開上龐大渡船,那是車渡,不許人上去的。鳴響了汽笛,車渡打破了江面的平靜。慢慢調轉頭,推開兩道波浪,波浪又一浪一浪地推遠,岸邊就啪嗒啪嗒響起。對岸的施家梁三勝碼頭上,欲乘船過江的車輛也在岸邊靜靜等候。有人要過江,有輪渡,得買票。我不過江,江對面是我眺望的地方。特別是夕陽西下時,半江瑟瑟半江紅,對面的山樑倒影下來,倒影處江水就幽青幽青的,窄窄的打漁船飄過來飄過去,對岸散落的人家炊煙裊裊升起。父親下班了,把玩得滿身泥沙的我拉到江邊洗手洗臉,曬得黝黑的叔叔伯伯們都會誇一句“三妹兒好乖,不亂跑。”父親就滿意地抱著清洗乾淨的我回了。我從父親的肩頭看著碼頭,看著過江的渡船,煦暖的陽光與輪渡定格在童年。

上學後,就很少去父親那兒了。父親一年難得幾次回家,回來也要給我講水土沱的事兒。漸漸長大,才知道水土三勝隔江相對的碼頭渡口,歷史久遠。不過有車渡還是後來的事,三土車渡始建於1960年,那時兩邊公路都是土石路,車輛也不多。到了80年代初,北碚還沒有進入公路時代,客輪輪渡是兩岸人民來往的必要工具,車渡也是溝通兩岸的重要交通工具,是“江上活橋”。

在主城上大學時,常常回水土父親那兒拿生活費,回去前,都要寫信告訴父親什麼時候回。但也有意外,1991年暮春的一個週日,還沒有到回去拿生活費的時間,但是不知開銷了什麼,我沒有生活費了。在牛角沱坐上開往北碚的班車,按照以往的經驗,到施家梁下車後走到三勝渡口,坐輪渡過江就行。沒有想到,半路上車壞了。司機鑽到車底下地搗鼓半天,滿身油汙爬出來,打火,不行。又下去搗鼓,又爬出來打火發動,還不行。到北碚的乘客就在路邊攔貨車,附近不遠的乾脆走路。那時到北碚的班車本來就不多,眼看著乘客走得差不多了,我心裡焦急,擔心這樣下去,到了施家梁三勝渡口,輪渡也收班了。但臉薄,又不好意思跟別人一起爬貨車走。看看太陽快落山了,急得想哭。司機也是著急,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爬出來又上車打火,突突突一陣吼,車顛簸了一下。他喊沒有走的零星幾個人快上車。我趕緊上車,恨不得司機讓車子飛起來。越急越嫌車慢。好不容易到了施家梁,暮色下來了,我沿著一條鄉間小路飛奔向江邊渡口。還是晚了,客渡已經收班,剩下車渡在對岸,江面寧靜,對岸燈火已亮。我哭了,隔著一條江,我可回不到父親身邊。無奈之下,我決定大聲喊父親,可是又不能喊他名字。那個年代,父母的名字是神聖的,絕對不能喊,喊父母名字得多麼不孝。我站在渡口大石頭上,隱約能見到對面碼頭有人影。管他三七二十一,雙手握成喇叭狀,高聲呼喊:“爸爸,爸爸!”萬萬沒有想到,對岸碼頭隱約的人影迴應了熟悉的聲音:“是三妹兒嗎?莫慌哈,我過來接你。”父親,那視我如掌中寶的父親,居然在碼頭等我!父親和車渡上的水手都是熟識的老夥計,那些叔叔伯伯也認得我,正好那邊也有車輛要過江。父親過來接上我又乘車渡回到水土碼頭,後來父親說這是他唯一一次使用的人情車渡。我至今想不明白父親那天怎麼能夠知道我要回去?又怎麼知道我會誤了末班渡船過不了江?父親離開人世十年了,這個疑惑我永遠沒有答案。

80年代中後期,隨著一座座跨江大橋飛越長江和嘉陵江,天塹變通途在重慶逐漸實現了。以前的輪渡、車渡也完成了它們的使命,慢慢地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成為江城人民心頭的記憶。渡口這一古老的交通方式,隨著時代的發展,它終將與人們的生活漸行漸遠。重慶目前唯一在航的公益車渡,就剩下北碚三勝水土渡口了。

當我再次站在三勝渡口邊,遠距離望著對岸水土碼頭,望著水土老街粉牆黛瓦的民居和鱗次櫛比的店鋪,父親曾經在那兒灑下汗水,拼了力氣掙錢養家,最後積勞成疾,早早病退。哥哥接過父親的擔子,堅守在碼頭上又是三十多年。兩江新區的建設,離不開哥哥他們那一群搬運工二代,在碼頭上運載的河沙、水泥等建材,酷暑寒冬,他們付出辛勞,在這個碼頭上耗盡青春,走向年老。雖說時代變更,肩挑背扛的人工搬運早已被機械代替。公路建設的飛速發展,也使得他們靠著水上運輸的公司沒有業務了,他們的貨船也變賣。但是哥哥還是拿著微薄的補貼性工資,在渡口負責安全管理。去年夏天嘉陵江漲大水,哥哥守在警戒線那兒三個通宵,看著他憔悴的臉色,我們都心疼。

北碚正碼頭那兒打出一塊牌子:碼頭沒有輪渡,那裡是真的沒有輪渡了。可是在水土三勝碼頭,還有重慶最後的車渡,它逐漸蝶變為一處文旅景觀,成為“江上活橋”水運記憶活版。三土碼頭渡口,於我而言,是父兄兩代人的命運縮影,也是載我渡過人生艱難困苦之河的親情輪渡。碼頭有輪渡,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