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外國詩人從中國古詩裡,讀到的是“無暇的痛苦”?

為什麼外國詩人從中國古詩裡,讀到的是“無暇的痛苦”?

吉爾伯特(1925—2012)這個美國詩人,最中意王維,研究過李白杜甫,他是這麼說中國古詩對他的影響的:它有種非同尋常的能力,讓我體驗到詩人正感覺著的感情,而做到這一點沒有任何憑藉,我對此著迷:以少少勝多多。

作為“外人”,他好像講出了古詩的秘密,這也是我們當下依舊能夠迷戀那些詩句的原因了吧——“沒有任何憑藉”,因而具體、在場、接近“存在的突然敞開”。所以它們可以跨越東西文化、跨越一千多年。

舉個耳熟能詳天下皆知的例子,“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此詩原版),以少少勝多多,清妙感人。難說“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沒有受它的影響,卻比李清照要更自然、含蓄。

很大程度上,吉爾伯特也是這麼寫詩的:

真是見鬼你在那兒幹什麼?

(他寫道)那個破敗的石頭山谷裡

只有雞和驢子,你又不耕種。

你周圍的人都說希臘語。

唯一的新聞勉強依賴於

武裝部隊的網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有女人的事怎麼辦?他問。是啊,

我自思自忖,女人的事怎麼辦?

——《來信》

《冬夜》和《來信》好像寫於同一個地方,當時他可能過著簡樸、沉思的隱居生活。而《冬夜》也正是對“真見鬼你在那兒幹什麼”的回答。回答的呢,又類似於一個懸疑——外國當代詩人從我們古詩裡讀到的是“無暇的痛苦”,這是什麼意思呢?而且他說的不是某個詩人,而是總體的中國詩人。鑑於吉爾伯特一輩子沉思默想的生活,我覺得他的看法應該被大大重視一下才行。

為什麼外國詩人從中國古詩裡,讀到的是“無暇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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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伯特這個人的一生被描述為:漫遊和隱居。從小窮苦,高中畢業後各種打工,上門推銷刷子啦,上門燻蟲啦等等。後來一個大學搞錯了名字,把他錄取了,他開始寫詩。在舊金山,他和金斯堡等人一起經歷了嬉皮運動,轉向東方信仰。有十年,他在希臘的某個島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其後在日本,大概也有十年的田園生活。這兩段時間,是和女人在一起。晚年,有十年他甚至租住在一個朋友家裡。還有兩年,他一個人生活在樹林裡。2012年他死在一家護理院,死前,朋友們圍在他身邊,為他讀詩。他的生活和他的詩一樣,彷彿也都沒有任何憑藉。

他有過三次戀愛,都極其認真,對此他說得磕磕絆絆又字斟句酌:“不是廉價地,不是心血來潮,對我生命真正重要的,是真正地戀愛”。他過的一直非常窮,那無疑是有意的,有幾次,他出版了詩集,得到了極高的評價,好像名利要來了,然後突然他不見了。

在我們這個辛苦的時代,漫遊也好隱居也好,總是很夢幻,有點紗和霧的輕浮色彩。但他不是,他全部的追求是——確定自己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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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這五行令人過目不忘,剔透、簡明、餘韻之外,最鮮明的就是他對中國詩人的描述“無暇的痛苦”。一千多年前,一箇中國詩人也是半夜起來打水,寫下了一首隨口吟哦的詩:

中夜忽自起,

汲此百尺泉。

林木含白露,

星斗在青天。

——賈島《口號》

賈島的詩,通篇讀下來令人有點憋屈,佈滿了一個孤寒之士開合度很小的塊壘。但這首,四面清透,如在目前,連那時的空氣彷彿都能呼吸到。雖然比不上“松下問童子”的天然可愛、淡而有味,但作為一首字條般的“口號詩”,駐足片刻,從容寫下,哪怕他和白居易井水不犯河水,卻分外貼合了“歌詩合為事而作”。引用“無暇的痛苦”這個說法,賈島這首,分明是無暇的愉快。

吉爾伯特還有一首《超過六十》:

手頭拮据,所以我正坐在

農舍的涼蔭裡清洗

從櫃櫥後面發現的小豆。

一邊聆聽無花果樹上的蟬鳴

與屋頂上鴿子咕咕聲混雜在一起。

我抬起頭,當聽到一隻山羊在遠處

下面山谷裡受傷,我發現大海

與我兒時用水彩畫它的時候

一模一樣地藍。

又能怎樣,我快活地想。又能怎樣!

為什麼外國詩人從中國古詩裡,讀到的是“無暇的痛苦”?

吉爾伯特和賈島的詩裡,都有萬物各安其類的愉快,只不過,一是親切的人間,一是靜潔的山林。“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和“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裡的哀而不傷,應該就是無暇的痛苦了。——不過我們當代的詞語真是悍然,從“哀而不傷”到“痛苦”,中間隔著兩千五百年的光陰。

雕塑家賈科梅蒂一輩子埋頭探索,苦於自己和事物間總像是隔著重重簾幕,讓他無法看清。他還曾經垂頭喪氣地放棄了繪畫,因為他發現不能夠透過畫畫,確立除了自己之外的物件存在。是什麼妨礙了他?是文化、知識、思想、立場造成的主觀成見,還是沉重、自閉的情緒?它們應該就是吉爾伯特說的“憑藉”,以為佔了有所憑藉的便宜,奈何重重簾幕密遮燈。沒有了簾幕,才能讓本然的清醒像燈一樣,照出生命和情感的真實樣子。我想,這也是唐詩為高的原因之一吧。

金斯堡也曾經去找吉爾伯特,說他想放棄寫詩,因為詩歌說謊、語言失真。吉爾伯特說,他贊同,但還有什麼能達到詩歌的程度。他以看到星星為例——我們看到的只是回憶,是它們曾經的樣子,但這在吉爾伯特看來,已經綽綽有餘。

我覺得他所說的綽綽有餘,是以他一生孤絕、不懈的追求為支撐的。這就難怪吉爾伯特、默溫、沃倫等很多當代詩人,喜歡中國詩,並紛紛選擇了那樣的生活方式。從人生到美學,他們都在追求中國詩“沒有任何憑藉”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