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父親的債,一生無法償還

我欠父親的債,一生無法償還

我欠父親的債,一生無法償還

我們勸父親不要乾了,他掙的錢對於我們的債務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可是父親執拗得很,他說,欠下的就要還,還一點算一點,你們後背上扛著大山,我沒辦法替你們搬掉,就替你們卸幾塊石頭吧。

風是父親的苦難

起風了。我與風並無恩怨,只是,它的每一次到來,都會吹落我心頭的淚水。我的淚水為父親而流,我一生的淚水中,父親,是最大的一顆。

風,對著一棵樹推來搡去,像推搡一個人的命運。那棵樹像父親,看著瘦削,卻蒼勁有力,我們是他的兒女,一根根枝條,健康地成長,向著不同的方向。

記憶中,父親從來都是不懼怕風的,再大的風都沒阻擋過他回家。

起風了,炊煙如醉了酒一般東倒西歪。鄰居家的菜餚香味飄進來,父親咂咂嘴,似乎就著這香味就可以下飯了。

別人家的好味道可以刮進來,別人家的好日子卻刮不進來,別人家的好味道只會讓父親碗裡的鹹菜更鹹。

風總是圍著父親打轉。忙著在父親的臉上雕刻滄桑,忙著在父親的手掌堆積老繭,忙著在父親的頭髮裡掩埋霜花……父親無法阻擋那風,我們也沒有辦法。那麼肆無忌憚的風,就像刻意蹂躪父親的命運,但是父親始終挺立著,儘管背已微駝。

風像鞭子,抽打著父親這個陀螺,一生都無法停止勞作。因為決策失誤,我和哥哥一起經營的公司倒閉,還欠下很多債務。

退休在家的父親不得不重新披掛上陣,開了一個汽車修理鋪,要賺錢替我們還債。我們這些不爭氣的兒女,不僅沒能讓父母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還給他們添了沉重的負擔。那日回老家,看到父親頂著花白的頭髮在修補一個個輪胎,充斥風中的是父親的汗味和滿身的油漬味道,嗆出了我們的淚水。

我們勸父親不要乾了,他掙的錢對於我們的債務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可是父親執拗得很,他說,欠下的就要還,還一點算一點,你們後背上扛著大山,我沒辦法替你們搬掉,就替你們卸幾塊石頭吧。

就為了替我們卸幾塊石頭,父親把本該安享的晚年拋給了風。

後來,我們的公司在朋友的資助下重新運營了起來,所有的債務都還清了。只是,欠父親的那份債,怕是一生都無法償還了。

我欠父親的債,一生無法償還

一個叫楊康的大學生詩人寫過一首關於父親的詩《我不喜歡有風的日子》,我很是喜歡:

“……風吹散了父親剛剛倒出來的水泥,風又把水泥吹到老闆身上,吹到父親眼裡。這可惡的風,就這樣白白吹走,父親的半斤汗水……”

這詩句讀來讓人心酸。因為那詩中的父親與我的父親極為相似——為了一家老小,在風中揮汗如雨。

那是個當民工的父親,在工地上辛苦勞作,吃不飽睡不好,惡劣的環境總是雪上添霜,就像頑皮的老鼠,在冬天的夜裡啃碎了窮人唯一的棉衣。

做兒子的,唯一的企盼,就是讓風吹得輕一點,再輕一點,別讓那水泥和白灰迷了父親的眼;別讓風吹涼了他碗裡的白菜湯,因為饅頭是冷硬的;別讓風吹得腳手架晃動不停,因為父親年齡大了,腿腳不再靈便,也經常會頭暈;別讓風把雨帶來,那樣工棚裡就到處溼漉漉的,父親的風溼病就會發作;別讓風聲大過了他口袋裡那個破半導體的聲響,因為他時刻關注著自己的兒子所在城市的訊息那裡發生的每一次流感都會令他忐忑不安,那裡發生的每一起事故都會令他膽戰心驚……

這就是父親,每日裡揮灑的汗水不止半斤,我想我和楊康也有不一樣的地方,我一方面不希望起風,另一個方面又想讓風給父親擦擦汗。

只是風啊,千萬不要來得太急,請你慢點兒來,輕點兒吹,因為父親越來越瘦弱,靠一柄柺杖活著,任何一場猛烈的風,都有可能讓他趔趄,甚至摔倒。

父親就像那柄柺杖,被我們握得越來越光滑,卻令我們站得越來越穩。

父親曾經不止一次對我們說,起風的時候,就想想家,回來看看吧。

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何如此說,現在我明白了,詩人楊康也明白了,他的詩句替我的心做了解答:

“我不喜歡有風的日子,風是父親的苦難。我怕什麼時候風一吹,就把我的父親,從這個世界,吹到另一個世界。”

善良做芯,愛心當罩

父親做燈籠的手藝遠近聞名,但父親從不以此為業,靠它來賺錢。許多人為父親感到遺憾,嫌他浪費了這一身手藝。父親卻總是憨厚地笑著說:當玩了,閒著也是閒著。

逢年過節,很多人家都來求父親做燈籠。

自然不會白求,家境殷實些的,會給些閒錢。所以童年裡,我們過年總會吃到很多好吃的,也有新衣服穿,放的鞭炮也多,和別人家的孩子比,我們要算是幸福的了。家境貧寒的窮人,會拿些糧食來求燈籠,他們寧可從嘴裡省出來幾升糧食,也要做個大紅燈籠,圖個喜氣。

他們把燈籠當成一種寄託,當成了好日子的火種。

父親一視同仁,不論窮人還是富人,一律應允,害得自己整個臘月都閒不下來,忙得昏天黑地。但望著一家家大紅燈籠高高掛,父親就會一邊抽著菸袋,一邊很滿足地笑,把眼睛眯成了一條連小咬兒都鑽不進去的縫。

父親的燈籠完全是用竹子製成,而且用以編織的竹篾十分精細。這種呈橢圓形的燈籠被稱為長命燈,也叫火葫蘆或火蛋燈。

燈籠通體由竹子製成,故有富貴驅邪之說。竹子四季常青,在民間寓意長命富貴。依我們這裡的民俗,逢年節點亮竹製燈籠不僅增加年氣,還可保一輩子不受窮。

另有虔誠的人說,如果哪家媳婦婚後沒有身孕,孃家媽便會在除夕夜偷偷將燈籠點亮懸掛在女兒寢房外。按照此法嘗試,來年肯定能抱上孫子。

還有的人說,點上燈籠,可以使家裡人都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災。

各種各樣的說法,不一而足,但中心只有一個,都是些善良而美好的願望。

點燈籠還有講究,正月過完,一般要將燈籠燃盡。迷信的老人說把燈籠留到來年會對子孫不利,不過父親不捨得將它燒掉,正月後,將燈籠芯掏空,再用布將兩端縫合,就給了我當蟈蟈籠子。

做燈籠是個細緻活兒,需經過片竹、削竹、編織、定型、上紙、寫字、上油等煩瑣的過程,每個過程都需要嚴謹的操作,只有在燈籠腰身糊裱上一圈紅色皺紋紙的時候,燈籠才有了靈魂,細密的紋路襯上紅色, 一份喜氣便驟然附到燈籠身上,揮之不去。

父親認真對待每一個燈籠,從不糊弄別人,一絲不苟地編制著手中的燈籠,他虔誠地認為,每個燈籠都是有靈魂的,只有認認真真地編制,每尺每寸都一絲不苟地完成,讓每根竹條都規規矩矩,恰到好處地排好隊,站好崗,靈魂才能在燈籠的身體裡待得安穩。那些燈籠做好後,父親的手上便落滿瘡疤,那都是讓鋒利的竹條劃傷的。

我欠父親的債,一生無法償還

鄰居拴柱來求燈籠,拿來了半袋米。他撓著頭,不好意思地對父親說,因為領阿爸去治病,過年才回來,沒趕上定做燈籠。

只想來碰碰運氣,看父親有沒有多做出一個來。我們知道,拴柱家境貧寒,而且家裡的老人病了很久,花了很多錢醫治,吃了很多的藥也不見效。

“我只想把燈籠高高地掛起來,沒準那樣阿爸的病很快就會好了。”拴柱充滿期待地說,彷彿這燈籠真的成了救命良方。

父親剛開始猶豫了一下,但聽到拴柱這樣說,便斬釘截鐵地說道:“有,正好多一個。”

父親從裡屋拿出了一個又紅又大的燈籠遞給拴柱,“把這個拿回家掛上吧,希望它能靈驗,讓你阿爸的病早日好起來。”

拴柱一個勁地道謝。父親還硬是把那半袋米原封不動地塞給了拴柱。父親心軟,看不得別人的苦。“你們家條件不好,這個就拿回去吧,這可是你們過年要吃的白米飯啊。那個燈籠算我送給你們的。”

拴柱被父親感動了,堂堂一個五尺漢子,在父親面前直抹眼淚。

那是所有燈籠中做得最好的燈籠,那是我們留著自己掛的燈籠,可是父親卻白白將它送人了。我在心裡和父親賭氣,嫌他把自己家的燈籠送給了別人。父親卻說,如果拴柱那個虔誠的願望可以成真,那麼我選這個最好的給他,自然就會更靈驗一些。

那一年,我們家雖然沒有掛起燈籠,但左鄰右舍高高掛起的燈籠,那些被賦予了靈魂的燈籠,彷彿格外地惦記著製造它們的人,爭著要把光亮照過來似的,把我家的院子照得透亮。

人們不約而同地仰起了頭,看著那光閃閃的被賦予了生命的喜氣的傢伙,用對生活最大的熱愛將一年的快樂都渲染在燈籠上,彷彿看到了光燦燦的豐收的年景,看到了衣食無憂的將來,看到了一個個即將成真的美好願望……

父親微微有些喝醉,看著那些在風中飄蕩的紅紅的燈籠,不無驕傲地說,總算沒有瞎了這身手藝。

現在我才懂得,父親在編制那些燈籠的時候,把自己也做成了一盞燈籠,用善良做芯兒,用愛心當罩,

這盞燈籠高掛在我的心裡,一生都不會熄滅

-End-

本文節選自

|《心中有愛,眼裡有光:

朱成玉散文精選集

作者

|朱成玉

配圖

|《如父如子》劇照

我欠父親的債,一生無法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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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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