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志強:秋天裡的懷念

穆志強:秋天裡的懷念

又是一個秋天如期而至。秋風起,秋草黃,明月秋水話蒼茫。這樣的日子,坐擁秋天,多少孤寂的人觸景生情,幽思綿綿,我也不曾例外。更何況自己的人生也已邁進了秋的門檻,老氣橫秋憶華年。秋日裡,常常一個人去湖邊看遠方的雲,雲來雲去,雲起雲飛,多有懷鄉思親之念,念故鄉的景、故鄉的事、故鄉的人。臨近開學,看見孩子們天真活潑地奔向校園,又把目光轉向老師,不知不覺地想起自己在故鄉的教書生涯。我為人師育芬芳,也曾杏壇沐春風。記憶的長河裡,小心翼翼打撈起學生時光,少年時期的老師,宛如一張張發黃的照片在腦海裡時隱時現,其中最清晰的一張讓我倍感親切和注目。他,就是我在洪集中學讀書時,初三班主任、語文老師陳正先生。

瘦高個子,濃濃的眉毛,深邃的目光,乾淨的白襯衣,腳底一雙小口的黑布鞋,這是陳老師給我的印象。他本是霍邱眾興集人,可一輩子都在我的故鄉洪集鎮教書。在洪集,無論機關單位,還是鄉野村頭,或街頭巷尾,隨便一訪問,都能找到陳老師的學生。有的一家三代,同是他的弟子,真可謂“春暉遍四方、桃李滿天下”。在洪集,家長們都想把孩子送到陳老師班裡,尤其是頑皮的孩子,大家都知道他管教很嚴,“嚴師出高徒”。然而,背地裡,很少有人喊他陳老師,老老少少,眾口一詞,都喊他“老陳正”。

稱之為老,並不是年齡關係,而是對陳老師表達一份尊重,一種認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他的名字前加上一個“老”字,無形中把先生推向長輩或鄉賢的行列,這也是他多年教書育人樹立的一種名師的威範,讓人心存敬畏。

其實,陳老師的資格確實很老,他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讀過私塾,四書五經背得滾瓜溜熟,詩詞歌賦信手拈來。課堂上,教導學生時,從來不引用近現代名言警句,大多來自《詩經》《論語》等古代典籍,教育我們要珍惜時光、發奮讀書。“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等等。老師常常把這些句子掛在嘴邊,讓學生當作座右銘。他那“之乎者也”的樣子,儼然一位私塾先生,給我們一種穿越時光的感覺。陳老師的老還有一個顯著的表現,他批改作文很少用鋼筆,寫批語基本上都是毛筆字,一個標點也不放過。一手蠅頭小楷,寫得端端正正,完全可以用來做學字的範本。他在黑板上的板書從來不輕易下筆,用詞造句想好了,便一絲不苟地寫出來,有主有次,有思有路。有人說他過於傳統,過於嚴謹,甚至有些迂腐,現在想來,那是多麼認真且難能可貴的教學態度。

陳老師之老最重要的表現是“嚴”字當頭。首先,他自身為範,莊重儀表。不論春夏,穿得都很規整,白色襯衣,領袖的扣子全部扣得嚴嚴實實,從來不袒胸露腹,藍色或黑色的褲子抵在鞋跟,一塵不染。他要求學生的穿著不論新舊,必須規規矩矩,長頭髮,大褲頭,趿拖鞋,花裡胡哨,你根本進不了教室。課堂上坐姿一定要端正,勾背蝦腰,伸一頭,縮一腦,左顧右盼,肯定要捱揍。陳老師教訓學生多數使用的是他的教鞭,小錯誤,在你的腦袋上輕輕敲兩下,犯下大錯誤,他不僅要用鞭子抽你,還罵上一句“狗日的東西,叫你不聽話!”。這一反常的舉止,表現出他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管教。許多年後,想起陳老師的時候,還會惦記著老師這一句很接地氣的話語。

陳老師很喜歡我,我數學成績很差,經常不及格,但語文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後來考取師範,語文成績也是當屆第一名。我的作文,陳老師經常拿到課堂上來讀,他每讀一次,不僅是對我的激勵和鞭策,同時,也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一次極大的滿足,挽回一些數學成績不如人的恥辱。陳老師對我的語文學習要求很高,不論是現代文和古文,他認為有必要的就讓我先背誦,一旦我背下來,就可以要求班級的其他學生照做。為此,那些不喜歡文科、語文成績較差的人對我產生嫉恨。記得有一次,課文上到了《出師表》,這篇文章深沉而厚重,並不像《三峽》《岳陽樓記》《愛蓮說》那樣的文章琅琅上口。陳老師讓我第一個站在講臺上背誦給大家聽,我背下來了,班級大多數都背不掉,為此捱了揍。放學的路上,我不敢和同班的學生走在一起,生怕他們揍我。

班裡很少有同學記得,我也捱過陳老師揍的。陳老師特別強調做學生要嚴格遵守作息時間,特別是臨近考試,要求更嚴,決不允許遲到早退。有一次上晚自習,他發現有幾個學生不在班內,有人告狀說都在學校的廣播喇叭下偷聽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其中也有我。陳老師氣哼哼地趕到聽書現場,大夥兒聞訊,驚慌失措,倉皇而逃,一個個趁著夜幕“潛伏”在學校的樹林裡。後來,我不放心,悄悄摸回教室的後窗外偷聽,得知被抓住的同學已把我們“出賣”。我蹲在窗下思想鬥爭了半天,最後決定去教室“投案自首”,向老師如實交代,承認錯誤。陳老師看我還很誠實,沒有打我,讓我在講臺邊罰站。後續又有幾個同學遲遲迴來,他們不知陳老師已掌握確切的“情報”,還在他面前撒謊說家裡有事,結果陳老師大發雷霆,拿起門後的竹棍抽了起來,順手也給我一下。他恨鐵不成鋼的憤怒,讓我們膽怯和畢恭畢敬,但同學們心裡都十分清楚,老師訓斥的表象下掩飾著無言的愛。

陳老師也有活潑的時候。洪集中學初建時,不僅要打響升學考試的牌子,而且每個班級都有很重的勞動任務。每當學校開大會,陳老師都一臉嚴肅地站在班級的方陣旁,當他聽到校長在全校師生面前表揚我們三(3)班成績時,會場外便會傳來陳老師爽朗的笑聲。他笑得是那樣地肺腑,那樣地真實,我們也似乎感覺到一縷縷陽光照在臉上。我沒有聽過陳老師唱歌,但看過他拉京胡,而且拉得有板有眼,韻味十足。但是,他從不當眾炫耀,也很少和人交流。他和我父親是老同事,也一起共過患難,後來我父親到了別的學校教書,他們見面時便格外親熱。有一次,我碰見老哥倆在一起探討京胡的指法問題,談得融洽且開心。陳老師膝下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他十分羨慕有一個貼心小棉襖,於是把自己的一個兒子喊作“老儂”。這是女兒的叫法,陳老師一喊到這個稱呼時,眼睛就眯成一條線,彷彿真有一個寶貝女兒在他面前撒嬌賣萌,讓他心懷盪漾。

陳老師也是一位自甘孤獨的人,他從不和任何人交朋友,也很少和人談心,更不接受其他人的吃請,這裡也包括學生家長。每一次的家訪,路程再遠,他從不在學生家吃飯。陳老師生活相當簡樸,他四季的衣服,我至今還能記得起來。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很少看見他大魚大肉。他非常喜歡吃紅薯和板栗,有些家長知道後主動送上一些,但都被婉言謝絕。想吃的時候,他私下把我找到寢室,從懷裡掏出錢,讓我回去請母親給他在街上選購。他從不上街,因為鄉里鄉親都認識他、尊敬他。他倘若自己到街上買這些土特產,誰又會收他錢呢?這是陳老師不願意看到的。陳老師內心深處那扇門始終是封閉的,他的喜怒哀樂深深埋在自己的世界裡。我為此問過父親,父親說,“老陳正”在那個動亂的年代,因為一句話,被同事無線上綱,鬥得差點投河,能夠保住自己的飯碗就算萬幸了。我恍然明白陳老師的謹慎,這一點,他比我的父親要好,最終沒有遭受厄運的摧殘。

陳老師的家住在公路旁邊,離學校有幾十裡的路程。他平素一心撲在教學上,很少回去,即或是回家,也從不坐客車,無論風雨還是晴天,一律徒步還鄉。有的人說陳老師膽小,害怕出車禍;還有的人說陳老師家庭負擔重,捨不得花車費。到底是什麼原因?我無從知道。只能想象到,藍天白雲之下,曲曲彎彎的公路上,有一個孤獨的身影,默默前行,他一個人在聆聽自然,用沉思丈量腳下的土地。

如今,陳老師和我父親都已駕鶴而去,他們的墳頭,秋草黃了一茬又一茬。他們同是新中國的見證者、耕耘者,也是農村教育事業的基石。他們勤勤懇懇,默默無聞,辛勞一生,奉獻一生,“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每當我獨處,或夜闌人靜時,我總想抬頭看天,仰望星空,思考人生。我時常在回憶中把現實撕成碎片,把往事一一拉回自己的眼前。有時候捫心自問,我做人做事做學問的楷模到底從哪裡來?除了父母,自然而然想到我的老師陳正,是他培養我學好語文的興趣,打牢我為人為文的根基,終身為文藝而不棄不離。每每想到陳老師,心靈深處油然生出一種感恩和崇敬。

秋風秋雨秋夜長,殘酒孤燈憶往常。先生和我的父親一樣,把自己的師教師德留在人間,把遺憾和憂傷帶進了黃土,他們的大恩都沒來得及報答,“子欲孝而親不在”。今天,中秋在即,但願這一紙長文化作一道道電波傳入陰陽兩隔的世界,又如一片片秋葉飄向遠方、飄進天堂。先生若能看見,還請您用硃筆寫下剛勁有力的批語,讓我在想您的夢中細細品味。

穆志強,男,回族,1965年10月出生於霍邱縣洪集鎮。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理事、六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82年始,先後在《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清明》《詩潮》《讀者》《芒種》《詩歌月刊》《詞刊》《安徽文學》《小小說月報》《山海經》《兒童音樂》等80餘家報刊上發表各類文藝作品1200餘篇(首),獲獎20餘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