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這張給觀眾的哲學思辨考卷

且看這張給觀眾的哲學思辨考卷

且看這張給觀眾的哲學思辨考卷

且看這張給觀眾的哲學思辨考卷

◎邵公子

<第十一回>作為華語電影鮮少涉足的荒誕喜劇,較前些年<瘋狂的石頭><瘋狂的賽車>更具先鋒實驗特徵,早在2019年已斬獲第九屆北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編劇獎和最佳女配角獎,公映後豆瓣評分8。4。

影片的觀看門檻兒明顯高於其他喜劇,雖然為遷就觀眾採用了章回體敘事模式,但全片幾乎尋不到討喜媚眾的幽默,反倒是接連丟擲了形而上的思辨議題,毫不留情地對觀眾展開哲學知識儲備的密集打擊,章章回回,例無虛發。

“本我”與“超我”永恆對立嗎

影片一上來就借導演胡昆汀之口,講出“本我與自我”的主題,小演員賈梅怡在愛上有婦之夫胡昆汀後,便自詡趙鳳霞B,反覆強調釋放“本我”的必然性。

“本我、自我、超我”理論最早在上世紀20年代由弗洛伊德提出,“本我”是指人與生俱來的本能衝動,盲目追求滿足,不受社會規則或道德法律約束;“自我”來自“本我”,是經外部世界影響而後天形成的知覺系統,扮演若干社會角色的集合,渴望獲得滿足,同時極力避免因觸犯規則而被懲罰;“超我”是人格中最後形成、最具社會文明的部分,遵從主流道德要求和行為標準,善於進行自我批判,能夠犧牲自我以達成某種成就。長久以來,“本我”“超我”一直被認為存在著直接而尖銳的衝突,兩者在“自我”的調停下對立共存。

<第十一回>中,話劇團看門大爺苟也武內心渴望重回舞臺中央,渴望重拾在劇團的發言權,於是借酒壯膽,拆穿胡昆汀和賈梅怡的婚外情,然而又為保全飯碗,不得不當眾檢討、自我推翻,這便是“自我”對於“本我”魯莽行為的糾偏。可在胡昆汀砸窗挑釁後,老苟的“本我”再次跳到臺前,撥通了胡昆汀妻子甄曼玉的電話,將其告發,引出原配抓姦的戲碼。

胡昆汀“本我”貪心不足,事業、名譽、愛情企圖兼得,酒後外宿是“本我”的馳騁;在團長面前將責任全部推卸給賈梅怡,是“自我”在公序良俗面前的繳械投降、丟盔卸甲;最終選擇淨身出戶,與賈梅怡相愛,這看似是“本我”掙脫了“自我”的綁束,贏得了肉體的控制權,但換個角度來看,選擇忠於內心,甘願放下既得利益、既定目標,與所愛共赴未知前路,這何嘗不是“超我”的覺醒。由此來看,雖說“本我”是完全利己,但“超我”卻未必完全利他,兩者始終存在著某些交集。

“超我”“本我”共生統一的,還有周迅扮演的中年婦女金財鈴。為人婦、為人母,她的“本我”是追求穩定的收入、安逸的生活,不希望丈夫老馬舊案重提,不希望女兒重蹈覆轍、成為單身母親,在現實的洪流中翻滾掙扎、讓步妥協,用自己微弱的力量為家人支撐起最後的避風港。在體會到女兒的成長、丈夫的真心後,覺悟到除了照顧保護子女的責任之外,“我們自己也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意識到須珍惜已擁有的,抱定幸福的信念繼續前行,此生便可得到圓滿,這恰與她的初心發生了交匯。

將我們的原始慾望永遠釘在人性昇華的對立面上,未免過於狹隘。愛有對錯、事分曲直,但以是非黑白劃分人類的慾望卻是無意義的,因為沒有人有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徹底否認某種慾望存在的合理性。當我們“真心想要”,這種強烈的心流就具備了一種天然的正義性,只要手段既不違法也不缺德,目標既不反社會也不反人類,便大可不必以“超我”的名義封鎖“本我”發聲,更不必糾結於如何在兩者間尋求微妙的平衡,平凡如你我,通常在一生中絕大部分的時間裡無須被“Tobeornottobe”的哲學問題困擾,我們的“本我”“自我”與“超我”大可以和諧共處,親親熱熱、踏踏實實。

關係可以超越生死嗎

影片在起頭和煞尾處重複了兩回一模一樣的臺詞:“藝術並非是生活本身,好的藝術是一面鏡子,照見的是人與人的關係,人與時代的關係,人與生活的關係。”<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有言:“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人對每段關係的期待、在關係中的表現、於關係中所處的地位,組成了個體的全部社會意義。

李建設與趙鳳霞青梅竹馬的戀人關係,賦予拖拉機下滿是悲傷的柔情;馬福禮與趙鳳霞的夫妻關係,迫使老馬為了男人的尊嚴冒認故意殺人的罪名;金財鈴與金多多的母女關係,讓她在酷暑中隨身綁著枕頭裡外操持、義無反顧。關係的形成會左右人的選擇,我們可能為了擺脫一段沉重厭膩的關係凌厲刻薄,揹負罵名也在所不惜;也可能為了維持一段最為珍視的關係違背本能,奉獻自我也甘之如飴。

然而,這其中潛埋的終極邏輯究竟何在?為什麼我們會如此執著於經營關係?為什麼會把特定關係擺在高於自身的位置?<第十一回>企圖透過這起三十年前“剎車殺人”的舊案探尋答案。當賈梅怡找到當年的那輛拖拉機和知情人,發現車底赫然刻著的“結婚證”,“自願結婚,永結同心”八個字戳進觀眾的眼眶,羅密歐朱麗葉以及梁祝的愛情經典湧上看客的心頭。某些關係具有突破生命本身的強大延續力,可以在肉身消弭後依然長存於世,有的憑藉基因賡續,有的成為佳話傳說,這種超越生死大界的特性,正符合長久以來人類對永恆的不懈追求。

這種執念可能基於我們對世事變化無常的厭倦,可能源於我們對死亡的天然恐懼。面對死亡的無可避免,我們悉心維繫著愛情、親情,當死亡結束了我們的生命,世界上總還有人會記得我們、緬懷我們。因此但凡能契合關於“永遠”的幻想,都能極大地調動我們的熱情。“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這句上世紀最精彩的廣告語,正是瞄準了人類追逐恆久的軟肋,創造出讓全世界的女人把對婚姻的憧憬凝結在一枚枚鑽石戒指上的營銷神話。這時可能有人就要好奇,能否針對這個人性自帶的bug進行修復,遺憾的是,不論是劇作家、導演還是影評人,他們解構人性的目的從來不是找出問題的正解,在他們看來,好的藝術是一面鏡子,關照眾生便可,更改本相併不在其研究範疇。

總體而言,<第十一回>為今年的華語影片扯開了一面新銳旗幟,給看多了傳統喜劇電影的觀眾一種新的選擇。故事主線迴環交錯,細節處理可圈可點,比如用多個角色臉上的油汗強調天氣悶熱難耐,映襯金財鈴對女兒多多的無私母愛;再如角色名字“昆汀”“也武”“梅怡”“曼玉”的暗語,雖有表達欲過於旺盛的嫌疑,卻也終不掩導演、編劇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