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革命成功之後,中國的命運將有何改變呢?老一輩的太平天國權威史學家簡又文(1896-1978)給出了他的假說:
中國社會可能在以下五個方面發生根本性變化——
首先,
基督教將從革命信條變成國家宗教。
這將使廣大民眾建立一種嶄新的精神生活,並且消滅腐朽敗壞的社會習俗及所有的迷信活動。
其次,作為民族復興的一部分,
西方思想將被引進
,這會促進工業的發展,並最終使中國甚至能夠先於日本轉型成一個現代國家。
第三,將效仿西方模式,並強調基督教的慈愛精神和“四海之內皆兄弟”的信念,太平天國可以建立並實行徹底的
新社會福利政策
,並對廣大民眾產生深遠的影響。
第四,隨著革命的成功,對於內政和外交事務,
新的國家目標
將會逐漸形成。
第五,
國人將不必忍受隨後數十年間自己的國家被征服和剝削的恥辱。
(摘自簡又文《太平天國革命運動史》P9 九州出版社)
雖然說這樣的假說令人熱血沸騰,給人一種歷史穿越小說般的快感。但是,簡又文的說法,實際上多有空幻,多半隻是他的個人嚮往。
簡又文的五條假說中,第一條和第二條明顯有所重複。畢竟基督教屬於西方思想的一種,可能他說的西方思想,很想要強調的是“德先生、賽先生”之類的現代化觀念。就算刨去這點顯而易見的錯誤,更讓人奇怪的是:
一、基督教變成國家宗教之後,怎麼就會消滅“腐朽敗壞的社會習俗及所有的迷信活動”了呢?
這無疑是對基督教這種宗教形式的過分拔高。
且不說,何為“腐朽敗壞的社會習俗”、何為“迷信活動”?這本身就是一個需要定義的過程。作為基督教代言人的傳教士對中國現代化的發展起了很強大的作用,但這種“代言”不代表基督教本身就能消滅塵俗陋規。消滅塵俗陋規的責任,應當歸之於現代化。
我可以舉一個歷史上十分弔詭的畫面:1900年,位於北京的西什庫教堂被十數萬義和團保衛,裡面只有上千名的教民和不到一百名外國人,但直到義和團運動結束,這座教堂仍然屹立不倒。
人們總是將義和團的愚昧形容的繪聲繪色,什麼手捏三根香衝鋒、戰鬥前祈求神靈等。但在西什庫教堂內部,我們看到的畫面仍然如此:教民們每天禱告上帝,傳教士和外國士兵將戰鬥的勝利歸因於上帝保佑等等。
我們看到的,仍然是另一種程度的迷信,只不過形式不同,只不過基督教這種宗教形式,背後站著的是堅船利炮,而我們的民間信仰,背後站著的是瘦骨嶙峋的義和團團民。
二、難道只有太平天國運動會導致西方思想的引進嗎?
且不說1840年後魏源林則徐等人的開眼看世界。就在當時鎮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李鴻章、左宗棠等後來的晚清重臣就認識到了西方堅船利炮的重要性,在當時就已經建立了洋槍隊,並對湘淮軍進行西方式的軍事訓練。
這種軍事思想(當然是西方思想的一部分)的引進到後來器物層面的引進,被教科書論斷為“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但卻是一種相當務實的方法。
也許,簡又文所說的西方思想,是包括“愛國、自由、民主”等關鍵詞在內的現代化理念,是能夠在社會上、在普羅大眾間發生巨大化學作用的思想。他想說的,可能是太平天國運動會加速西方思想引進的速度。可是我們看太平天國運動本身,他對西方思想是否有很大程度上的引進呢?
結果是令人懷疑的。因為太平天國所謂的基督教思想,是儒家化後的基督教,在當時就被外國傳教士認為是一種“新的教派”,他本身根植的土壤是中國。
簡又文第三條說會有
新社會福利政策
,儘管我們能發現太平天國有這樣的“福利政策”,諸如女倌、老人倌等等,但很難說是純粹引進西方的結果。這些創舉基本都是中國的知識分子主導,創設出來的機構,我們很難界定到底有多少是他們本身就會這麼想,還是說受到了太平天國的決定性影響?其實這些看似具有現代性的“慈善機構”在中國古代並不稀奇,在鄉村治理的模式中屢見不鮮。
所以,太平天國所謂的“革命性”,何嘗不是一種小農思想的復古呢?
再有簡又文想的“新的國家目標將要形成”、“中國不再受到剝削和壓迫”,這都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幻想,言語間的含糊其辭也是值得商榷的。
因此,在這本書的序言中,美國漢學家史景遷相當委婉地批評道:
“這的確是一本熱情洋溢、充滿個人情感的書,而作者在其中持有一定的立場也著實無可指摘。他來自廣東,不滿清朝統治,無法(也不想)掩飾自己對洪秀全的同情(勝過對曾國藩的同情)。”
史景遷評價一個歷史學家撰史的時候具有“個人情感”,這種話說出來就已經是對作者不客觀撰史的一種“批評”,儘管他後面說是“無可指摘”,但這更多的是一種感情上的理解,而非史德上的認可。
然而,簡先生的研究成果,是做到了重要的奠定作用的。他對太平天國的研究,在那個時代幾乎只有中國大陸羅爾綱可以與之媲美。
誠然,簡又文如此撰述,自然有其時代的背景。簡又文研究太平天國史,多在革命和冷戰的大背景下,因而難免陷入了眾人皆犯的錯:“以論代史”。
何謂“以論代史”?
即先有自己的論點,然後再去找論據,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這樣的方法在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但這是宣傳的方法、是辯論的方法,不是歷史的方法。因為歷史是講究“現場感”的,是要求“客觀”的。
人們學習歷史的時候,總是希望“以史為鑑”,希望歷史能夠照進當下。所以這樣的“以論代史”的習慣,充斥著絕大多數人的腦海。
簡又文的錯誤,也是不落窠臼地陷入那個“以論代史”盛行的時代。無數史學家被意識形態所累,直到至今成了我們一定程度上繼承的“遺產”。所以太平天國的原貌是怎樣的,在多數人眼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想透過太平天國革命來說些什麼。
有的人想要說革命萬歲,千方百計地給農民革命以正義性。
有的人則想要痛斥農民的恣睢暴戾、目光短淺,呼喚精英和英雄的到來。
無論站在何種角度,人們都可以從太平天國中,裁剪出部分史實,用來佐證自己想要表達的觀點。
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太平天國,而是人們建構出來的一個認識“太平天國”的另一個東西罷了。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寫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寓言:
一些囚徒世代生活在洞穴中,人的脖子和腳被鐵鏈鎖住,他們不能回頭,只能看到自己面前忽閃忽閃的影子,而看不到背後的光源。
他們認為這些影子才是“實在”,用不同的名字來稱呼他們,但他們永遠不知道,背後的東西才是“實在”。
後人無論再怎麼努力,實際上都如同洞穴中的那些個囚徒一般。我們無法回頭,正如我們無法讀透那個時代,連找那個時代的所有資料都不可能(事實上,我們連解讀當代都很困難)。因而最簡便,看起來最有“啟發”的辦法,就是“以論代史”。
我們都是在用一個又一個的“影子”來去倒推那個“物體”,但“物體”是怎麼樣的,我們永遠不能知曉。但所有人都覺得無所謂,因為許多人的目的,本身就是描繪一個又一個的影子。
這會陷入一種徹底的不可知論嗎?我的研究生導師曾經說過一句話:
“我們永遠無法找到歷史真相,只能無限逼近他。”
所以,我們無法找到太平天國的“真相”。
太平天國已逝,再性感的假設都毫無用處。我們已經過了那個需要用大喇叭宣傳的時代(或可謂之:告別百年激進)。
但我們能做到的,是想方設法理解那個時代的脈搏,想方設法地“成為”那個時代的人,去共情、去共鳴。也許,這樣我們才能有了和我們的祖先、我們的歷史真正溝通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