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一年夏天的一個場景，四個人坐在房間裡的床上納涼。她感慨地說：四個人，四代人。
說這話的“她”是我的外婆，這四個人分別是外婆，媽媽，我，我的女兒。
媽媽的女兒，女兒的媽媽。從八十出頭的外婆到兩週歲的女兒，時間跨度八十多年年。從女兒到母親，人生的風雨，不可謂不飄搖。想起我們那天的靜坐，恍如隔世。
春節，跟著爸爸媽媽，帶著我的兩個女兒去外婆家拜年。外婆坐在輪椅上，笑容溫暖，眼神迷離。
一屋子都是她的兒孫，每個人走到她的身邊，都會彎下腰給她看清楚臉，然後問一個同樣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呀？外婆回答著每個人的問題，有說對了的，也有說錯了的。那個被說對身份的興奮地說：啊，她認出我了呢！那沒被認出的說：哪裡呀，她就是偶爾說對了而已。
大家圍著她，叫著她的稱謂——媽媽！奶奶！外婆！老太！
外婆看著我們，又好似看著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她答應著我們的話，又似在自言自語，她在笑著，又似在沉思。
因為腦梗死留下的後遺症，外婆的記憶在兩年前已經停止了。我知道，此刻的外婆活在她的小小世界裡，她的世界裡有整整九十年的風雨回憶。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丈夫，她的兒孫。一張張面孔，一個個名字，都在她的心靈深處。她不認識眼前的我們，但是她一個一個不能對號入座地說著我們的名字。是的，我們都在她漫長的回憶裡。
（外婆！從我有記憶起，您就是那個臉有皺紋的老人家，我無緣看到您年輕時候的容顏，可是，我永遠記得您抱著我的女兒坐在門口等我回家的樣子，我永遠記得您和奶奶披著棉衣坐在床上話家長的樣子，我永遠記得每一年的暑假，我們在你家吵鬧，而你在廚房忙碌的樣子。）
昨天回家，看到媽媽在廚房裡包粽子，鍋裡還煮著一鍋粽子。粽葉的清香瀰漫在廚房裡。
這個名叫“廚房”的小小空間，幾十年來，一直是媽媽的領地。因為特殊原因，我一直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成了一個雖然嫁出去，卻一直“賴”在孃家的女兒。
這個“賴”在孃家幾十年的女兒，一直享受著媽媽的愛。從每天的一日三餐到兩個孩子的一天天長大，漫長的歲月因為有媽媽的愛和陪伴而變得溫暖、綿長。
每天早晨，我剛坐起來穿衣，媽媽的房間便有了動靜，彷彿她一直在聽著我房間裡的聲音。當我洗漱完畢，熱騰騰的早餐已經放在了桌上。我在吃著的時候，她在旁邊說著，多吃點，上班才有精神。
這麼多年，她一直致力於將我養的胖一點。小時候就一直聽她說：我們把自己養胖了，卻把你養這麼瘦。沒能把我養胖，一定是她心裡的小小遺憾。
可是，這個不曾被她養胖的女兒是最幸福的孩子。四十多歲的人了，每天回家，能叫一聲媽媽，吃著媽媽做的飯菜，坐在她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家裡，聽著她話著家常，看著她跟小區的老太太們去散步，把一個曾經陌生的城市摸的熟熟的。看她買回來她認為的好東西，說著這個是哪個菜場的，這個是在哪個小區門口買的。真好！
她會在小區裡搭訕他人，熱情地問著，你老家哪裡的？家裡幾口人呀？孫子孫女上幾年級啊？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做什麼工作呀？在這一次一次的相互詢問與回答中，媽媽認識了好些老太太。我想，有這樣一個熱情的媽媽，那些老太太對我家的情況也是瞭如指掌的吧。（寫到這裡，捂著嘴巴笑一個［偷笑］）
每天下班，開啟家門的那一刻，一定會有一個脆脆的聲音叫著“媽媽”，然後，小小的身影撲過來，給我一個擁抱。
媽媽，你猜我今天聽寫是七十幾分還是八十幾分？
我猜呀一定是九十幾分？
媽媽，你猜我今天考試是八十幾分還是九十幾分？
我猜呀一定是一百分。
媽媽，你是怎麼猜到的？
你這個小丫頭的小心思，我這個當媽媽的能猜不著嗎？！
你說，媽媽，我們來石頭，剪刀，布。
媽媽，你怎麼又贏了？好吧，我故意出了一個布，因為我知道你這把肯定出一個剪刀，看到你高興地說：媽媽，我贏了！
是的，為了你的笑臉，我願意輸給你。可是你那個小手會出來什麼，我是會算的，因為我是媽媽，你的小心思，怎能瞞得過我呢。
你說，媽媽，我最愛你了！
你說，媽媽，我不要你變老。
你說，我長大後也會成為媽媽的。
是的，那個坐在輪椅上，笑容溫暖的人是媽媽；那個在廚房裡忙碌的人是媽媽；那個每天去四十里外上班的人是媽媽。而眼前的這個小小女孩長大後也會是個媽媽。
我們曾經都是這個小小女孩。有著無憂的童年時光；我們曾經都是那個青春少女，像花兒一樣的開在自己的季節裡。女兒和媽媽，女孩和母親，角色的轉變，曾經不適應過，如今，卻也享愛著。
早晨，因為假期睡了個懶覺。起床，準備開啟房門，卻發現門把手上掛著一個東西，拿下來一看，是一朵粉色的康乃馨包在粉色的彩紙裡，上面一張紙條：母親節快樂！
一瞬間，眼睛有些溼溼的。
這是那個每天早晨自己騎車去上學，每天深夜獨自一人回家的女孩子給我的母親節驚喜。
青春期的女孩子，已經不再象小時候那樣喜歡抱著我，粘著我，甚至於，這兩年我們的相處，有許多不愉快的地方。因為學習，因為住校還是走讀，因為選專業等等問題，我罵過她，打過她；我生氣過，失望過；她跟我冷戰過，抵抗過。可是，所有所有的情緒，都會在她喊一聲“媽”後散去，只剩下愛和責任。我相信，她也沒有記恨我這個曾經情緒失控的“母親”。
我去開家長會，她回來告訴我說：我同學都說你氣質好；她下晚自習回來，我告訴她：一篇徵文得了個小範圍的獎。
她長大了，長大到我們能夠分享彼此生活裡的小小歡喜。而我這個母親，也要好好生活，不斷成長，成為她的驕傲才是。
所有的母親都曾經是女兒，所有的女兒也都可能有做母親的機會。做女兒時，我們被愛著，做母親時，我們愛著。
其實，我們一直都在互愛著。
一直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