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大博士生劉春楊之死:被畢業論文卡住近500天

離中科大博士生劉春楊遺體被發現已經過去一週。命運的至暗時刻發生在他和親友人生中的關鍵時間節點:1月31日,劉春楊失蹤,他的好哥們舉行婚禮。2月4日大年三十,劉春楊失蹤第6天,家人回家吃了頓年夜飯,氣氛凝重。2月13日,劉春楊遺體被發現前一天,28歲生日。

對於劉春楊之死,二姐劉春玲告訴《後窗》,他的身體無明顯傷痕,警方推測大機率是自殺,家人接受這一推測。目前,死因仍在調查中。

近幾天,劉春楊的母親崩潰,臥床不起,父親劉發友終日躲在劉春楊的房間不怎麼見人。家人很疑惑:春楊那麼優秀、勤勞、孝順,他是全村甚至全縣的驕傲,博士都要畢業了,為什麼想不開呢?

這一“意外”讓劉春楊的孤獨和絕望露出端倪。

劉春楊的朋友們提到,科研中的煩躁、壓抑和毫無成果的無奈無法向他人傾訴,只能自己承擔。而作為理科生博士的劉春楊興趣少,性格內向,發洩情緒的方式幾乎沒有。

從本科入學到博士延期,劉春楊的命運卡在了博士畢業論文上。延期畢業期間,他曾經有過一次失蹤,最終在延期499天后的又一次失蹤中身亡。他的好友劉齊每天加班到晚上十點,無暇顧及此事,但一閒下來,總是想,如果我回校看望他,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中科大博士生劉春楊之死:被畢業論文卡住近500天

“我大春哥從不弱於人”

劉春楊家在安徽肥西縣鐵佛村,坐大巴到合肥市需要兩個小時。劉春楊小時候放學和兩個姐姐爭電視,不怎麼寫作業,依然能考前兩名。村裡人說他成績優異,沒和任何人打過架。課本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2008年,劉春楊以縣第四名的成績考上中科大,進入地理和空間科學學院的地球化學專業學習。在好友宋可眼中,本科期間的劉春楊不主動和生人打交道,圈子很小,“比如跟我熟的有20個人,跟他熟的只有5個。”平時走路極快,只和固定的幾人聚餐,多一兩個生人就會拒絕。

他和熟人的關係極好。好友劉維剛出去喝醉,只相信劉春楊能送他回家。有次他宿醉後,第二天中午還未清醒。劉維剛父母趕到學校宿舍,劉維剛指著父母告訴劉春楊:“春哥,這倆人是誰,我不走,春哥把他倆趕出去。”

他“很念舊”,在食堂的中飯只吃豆角炒肉,飲料只喝一種牌子的綠茶。外出吃飯只去三個店子。喜歡看NBA但不喜歡運動,喜歡馬刺隊的萊昂納德,在媒體眼中,這位球星球技高超,性格內向,賽季裡受傷備受球迷和隊友質疑也從來不對外迴應。

他還喜歡玩三國殺和英雄聯盟,但讀書依然勤奮。

大一大二時學校有公共課,整個院100號人一起上,要早起佔座。中科大有個不成文的傳統,前兩排必須留給女生,“以顯紳士”,男生從第三排開始搶。有人偷懶,前一天晚上跑去教室佔座。劉齊每天早晨五六點鐘起床,等宿舍阿姨起床開啟一樓大門。劉春楊是唯一一個能和他一同早起等宿舍阿姨開門的人,同時給自己宿舍和對門8個人佔座,持續了兩年。

中科大博士生劉春楊之死:被畢業論文卡住近500天

劉春楊讀博期間的宿舍。葉雯 攝

“我大春哥從不弱於人”, 劉齊常對幾個好友多次說起這個觀點。理由是,“春哥”可以早起佔座而別人不行,成績優秀還拿獎學金,還能在玩英雄聯盟時,將研究方法用在遊戲裡,快速通關。

大學面臨畢業之際,劉春楊想過出國,考GRE。但母親認為國外太亂,他便打消了念頭。地球化學有13個人本科畢業,自己和對門兩個宿舍的8個人,有一半選擇出國。其中包括他的好友劉維剛。

由於地球化學專業冷僻,就業難,有人選擇轉專業,有人選擇繼續搞科研。二姐劉春玲曾問劉春楊,他學習的專業是做什麼的。劉春楊說,挖石頭的,採回來石頭然後研究。

宋可告訴《後窗》,選擇搞科研的一般都預設要讀到博士,導師會按博士的標準培養,不然碩士出去找不到工作,“競爭力不如博士大。”

劉春楊本科成績排名班級第三,宋可第四,兩人選擇保送本校碩士。劉春楊選擇掛在中科院院士、地空學院副院長鄭永飛名下,陳伊翔擔任碩導,後來又擔任他的博導。

在中科大地空學院,鄭永飛被稱作“大老闆”,陳伊翔是“小老闆”,大老闆指揮小老闆做專案。由大老闆從國家申請專案,分一些給他名下的導師,後者再具體執行、指導學生。

宋可說劉春楊是他本科階段見過的最聰明的同學。上課時,老師提問,“我們通常都愣一下,答不到點子上”,劉春楊從不舉手,但有的問題只有他能回答上來。

“(劉春楊)大老闆可是院士。”劉齊感慨,“我大春哥從不弱於人”。 在劉春楊家中,堂屋仍然掛著一些他小學時的三好學生獎狀,有的獎狀被金屬框了起來,掛了20多年,家人逢人就說劉春楊是村子的驕傲,說了20多年。

中科大博士生劉春楊之死:被畢業論文卡住近500天

不談科研

和熟人一起聚餐,劉春楊的話很多。讀碩士之後,宋可發現他變了:更不愛說話,即便路遇相識之人,也只是揮手打下招呼,匆匆走過。劉齊本科畢業後去支教一年,回來讀碩士時也發現他每次從宿舍樓走出來,“一頭悶下去,就算跟他嘮家常也沒精神。”

他比本科時更愛呆在宿舍。只有在晚上打英雄聯盟時變得話多:在遊戲裡一邊掌控英雄,一邊和劉齊語音“吹水”。

但雙方從未有過“深刻的促膝長談”。劉春楊也從未和朋友、家人說起過為什麼選擇科研。

宋可說自己之所以搞科研,原因是“無知”。他設想中的科研是,兩個月做實驗,兩個月看文章,幾天分析資料,然後寫論文。半年搞定一篇文章,再一篇、兩篇……畢業,做博後,當副教授、教授。但“事實上,科研很難。”

他說,一個科研團隊裡有很多課題,老師和學生都有研究方向,不喜歡的話,就換一個自己覺得有意思的、想做的、能做出成果的。從看文獻到寫文章,多次投稿被拒,直到文章被雜誌採用,發表。“這個過程一般至少需要半年。”

“科研做不下去就像小時候放假回家寫不下去作業。在被拒絕和等待的過程中,人會變得沮喪、自我懷疑,你會厭惡科研,你想做的只有發洩。”宋可說,“但發洩完,又必須開始新一輪的情緒迴圈。”在宿舍玩遊戲是常見的發洩方式。

劉齊曾向劉春楊抱怨,科研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如果成果出不來,之前做的所有鋪墊都無意義。劉春楊淡淡說了一句:“誰不是呢?”

他們出來聚餐從來不聊科研,“因為厭惡”,誰也幫不了誰,大家默契地迴避喪氣和掃興。他們只會聊本科的那幫兄弟,講糗事,聊NBA。

轉博士那一年,一批人碩士畢業離開,留在劉春楊身邊的人只有宋可和劉齊兩個朋友。他所在學院的一個碩士畢業的人告訴《後窗》,由於自己無法投入學術,導師沒有為難他,將畢業論文換成一個簡單的課題,最終順利答辯畢業。

劉齊曾或明或暗地提醒劉春楊不要繼續科研了,找個工作,“換個方式活著”。劉春楊沒有說話。

劉春楊死後,有報道稱他6年碩博連讀沒有一篇論文發表,連第二作者、第三作者署名的論文都沒有。

宋可覺得,混個第二、第三作者其實不難,“只要跟師兄搞好關係,和同學搞好關係,提供一點思路就能掛名。”而劉春楊多數時間呆在宿舍,很少與人交流。低年級的上來之後,會請教有成果的師兄,“但他什麼都沒有,會加劇邊緣化。”

中科大官網顯示,博士學位的要求是,在足夠權威的論文上發表至少2篇論文,必須至少發表一篇本人第一的英文文章。

2017年9月,劉春楊一篇都沒有發表,被延期畢業。他將這個訊息告訴了劉齊和宋可,說他要出去散散心。10月,宋可接到陳伊翔電話,陳伊翔告訴宋可,劉春楊失蹤了,一個多月沒見到人。

“學業很不理想,希望能夠找到他,”陳伊翔說,“指導一下他,儘快出篇文章畢業。”

宋可聯絡上了劉春楊。他告訴宋可,自己在蘇州找另一個同學,但在父親的電話裡,又說在杭州找同學散心。劉春楊死後,二姐劉春玲查了他的銀行流水,發現,失蹤的日子裡,他在賓館裡住了一段時間。

當晚,劉春楊趕回了中科大。劉春楊父親當著陳伊翔的面問兒子,你想找工作還是繼續讀書?劉春楊回答“想繼續搞科研,但是沒有什麼明確方向”。

陳伊翔告訴劉父,劉春楊很聰明,稍微指導一下就能畢業。

但宋可知道,劉春楊在博士後期,已經無法專注文獻和資料分析。他坐在座位上看似在看文獻,但長時間不翻頁,期間不停站起來走動,出門打熱水,翻看手機。

“幾乎沒人可以在科研的失敗中安慰到你。”宋可說,“每個人選擇的研究方向不一樣,隔行如隔山,同門甚至是競爭對手。學生可以求助導師,但導師給的只是大致方向,”如果遇到挫折,“學生會懷疑導師,或者會自我懷疑能力是否太弱,不適合科研。”一旦覺得自己不適合這條路,人“已經是博士了”。

2018年2月,室友宋可博士延期半年後終於畢業。正在延期畢業的劉春楊和宋可、劉齊在學校附近燒烤店吃了一次散夥飯。桌上他們聊起球星萊昂納德因為傷病造成狀態起伏和馬刺鬧翻,宋可覺得,這是劉春楊和萊昂納德共同經歷的低谷。

中科大博士生劉春楊之死:被畢業論文卡住近500天

劉春楊實驗室所在大樓。葉雯 攝

隱形人

劉春楊過世後,家人在宿舍發現一個袋子,裡面裝有他的本科畢業證書,大別山的實踐證書,獎學金證書,GRE的報名單,學費票據和電話費票據等等。這時,他們對劉春楊的大學生活有了些許認知。

劉父對兒子的科研壓力知道得很少,聽劉春楊說不用擔心,導師說稍微指導一下就能畢業,也就沒多想。在家裡,劉春楊是孝順的,會搶著做家務。過年,兩個姐姐回孃家省親,他說:“你倆嫁出去就成親戚了,別想著幹活兒了,歇著去吧。”

他脾氣溫和,即便面對父母的責難,他總笑眯眯望著,直到他們說不出話來。

“春哥從來不說自己多難,從來不開口,”劉齊說,“他的狀態又讓你覺得,他可以自己處理好,自己解決。”

這似乎是劉春楊在人生最後的一年裡,留給家人和朋友最多的印象。

2018年4月,劉齊順利畢業,劉春楊身邊的最後一個朋友也離開了。劉齊離校之前,主動加了劉春楊微信,成為通訊錄5個聯絡人中僅有的非親屬成員。

吃散夥飯時,劉春楊有說有笑,罕見地提了自己在做的資料分析,隨後擺擺手:“說了你也不懂,不一個專業。”劉齊很高興,覺得劉春楊忙起來了,要出成果了。

“我一定回來看你,你一定要早點兒畢業,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劉齊說。

“好。”

“你有什麼打算嗎?”劉齊問。

“沒有明確的方向,再看吧,問問師兄看有沒有活兒,跟著他吧。”

劉齊提出,希望春哥透過博轉碩的方式,早點畢業。劉春楊轉移話題,不置可否。在《後窗》拿到的一個錄音裡,導師陳伊翔告訴二姐劉春玲,“延畢期間當面聊過一次,給他(劉春楊)安排過科研方向。”

延期畢業很普遍,宋可曾在學校的心理諮詢室當志願者,來諮詢的只有三類人,其中之一博士畢不了業。全國一些高校博士也同樣面臨這種情況,《中青報》2018年年初報道,南開大學當年應畢業的博士生中,20%不能按時畢業。北大教育學院的這一數字是不到三分之二。

但劉春楊沒有在好友或家人面前表現出延期畢業的焦慮。按照規定,延畢期間,劉春楊不會有3000塊補貼。據家人說,劉春楊沒有向他們要過錢。但在他死後留下的銀行卡里,還有餘額。

無人知曉這筆錢是怎麼存下來的。博士幾年,劉齊看他總穿那幾件衣服,他失蹤時穿的黃色棉襖兩年前就在穿了。熱水瓶用的是好友7年前留下的。

在所有人面前,劉春楊的真實心跡似乎隱形。網上難覓他的蹤跡,微信沒有頭像,從不發朋友圈,沒有微博。QQ空間、說說從不發言。導師說自己一年半都沒見過他。除了劉齊和家人,沒人知道他有微信,好友也和他聊得更少了。

1月31日,劉春楊失蹤那天,宋可隨手往上翻看近一年來兩人的聊天記錄,發現他們只聯絡了兩三次,除了聊NBA的交易,就是聊一些遊戲。

即便和好友聯絡,劉春楊有時未必會透露真實情況。去年9月,劉齊問劉春楊,英雄聯盟玩到什麼程度了。劉春楊說最近不玩了。劉齊很高興,以為他在忙科研沒時間玩遊戲。

但延期畢業期間同住的室友李振江告訴媒體,劉春楊90%的時間都在宿舍打遊戲,宿舍裡也沒有什麼科研書籍,也沒看到他在宿舍研究過什麼。

宋可看到這條新聞,嘆了一口氣,“以前他還裝樣子,現在他連裝裝樣子都懶得裝了。”

去年11月,NBA的老將羅斯傷停復出後拿下全場50分,劉齊非常感慨,有點淚目。他轉給劉春楊,說:“春哥,再大的困難,你一定能走出來。”

劉春楊說:“最近科研有點兒忙,NBA都戒了。”

“厲害啊,NBA都不看了。”他以為劉春楊已經找到了科研方向,要出成果了。

劉春楊接著回了一句:“哎,真不容易。”

但宋可說,他經常和劉春楊聊NBA。劉齊沉默,小聲問了兩次:“難道他在騙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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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春楊與好友聊NBA。受訪者供圖

“一起去看你”

劉春楊遺體被發現後, 中科大派人來到劉春楊家。自稱地空學院副書記的人和劉春楊四叔劉發堂坐在一起談話。副書記提到,學校會按規定賠償。

當天下午,陳伊翔給劉春玲打了電話,“他的聲音像哭,他說他非常沉痛。”

劉春楊失蹤後的三天裡,陳伊翔陪同他的家人一起尋找,並給劉齊、宋可等人打電話通知此事,他們也開始幫忙尋找。但他從未在公開場合發聲,《後窗》聯絡陳伊翔多次,均未迴應。劉春楊延期畢業期間有著怎樣的科研經歷,無人知曉。

劉齊每每工作閒下來,會感到既悲痛又自責。他最近一次聯絡劉春楊是在元旦,說會回中科大找他。但由於交通不便,假期過短,沒能成行。劉春楊說自己會去一個朋友結婚的現場。

同樣是1月初,劉維剛從國外回來,劉齊叮囑劉維剛去看望劉春楊,將訊息告訴劉春楊,“他會和王亮(注:劉春楊的另一個朋友)一起去看你。”

但是王亮剛找到新工作,又要忙著辦婚禮,探望沒有成行,劉維剛出國之前也沒有去見劉春楊。

“我們三個同時放了他的鴿子。”劉齊說,“這是我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如果我去了合肥,春哥可能不會這樣。”

他的高中同學提及前段時間的高中聚會上,劉春楊有說有笑,聊到英雄聯盟遊戲裡哪個英雄如何升級。他們不相信劉春楊的死亡來得如此之快。

博士階段,劉春楊的生活十分規律:他會在上午10點或11點的樣子起床,去東區活動中心,或者東苑二樓吃豆角炒肉。午飯後到科大超市買兩瓶綠茶。隨後,去宿舍看文獻,或去實驗室,傍晚,和等在樓下的劉齊吃飯。晚上七八點約著玩遊戲,有時很晚睡覺。

但在1月31日那天,一切都變了。

凌晨4點半出門,下雪,他打起傘,不時低頭看手機,往西北方向走。6分鐘後,出了學校西門,6點50分,他出現在董鋪水庫水閘口的監控裡,14秒後消失。15天后,遺體出現在董鋪水庫蘆葦蕩中。

中科大博士生劉春楊之死:被畢業論文卡住近500天

(文中的劉齊、宋可、王亮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