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長不過九九之數,短不過三五十載光影,以長衡量與數千年光景中也不過參海一粟,以短衡量則更不值一提。
所以一個人處於特定歷史時期,對於歷史解讀,並不能稱為大歷史觀,不過是著眼現代歷史觀的粗淺看法,只有將歷史邏輯,推演前後三五百年,進而思索,論證才能算大歷史觀。
而這,就是宏觀敘述史,宏觀邏輯史下大歷史觀根源與核心。
(萬曆十五年)
《萬曆十五年》為何如此流行?
皆在他將前後推演的歷史觀,用嶄新方式,敘述給讀者,找尋到歷史邏輯和規律的軌跡。那麼萬曆十五年這本薄薄的小冊說的是什麼?就值得研究!
這本書是旅美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所著。
出生於1918年的黃先生,是中國新舊思潮交替時代表性文人,1936年就讀南開理學院電機系,理工男背景,給了他比文科生更優的邏輯能力。
還未畢業的黃先生,因為抗戰爆發,投筆從戎,又成了成都中央軍校學生。
十萬青年十萬兵,是救國圖存時代寫照,無數精英,在哪特殊時代,都做出同樣選擇。
從學海無涯的書卷生活,走向風險不斷的軍旅生涯。
軍校畢業後的黃仁宇,成了陸軍十四師排長、代理連長,隨後又隨孫立人將軍遠征緬甸和中南半島,任職上尉參謀。
軍旅生涯後的黃先生,在抗戰勝利後,迴歸初心赴美留學,順利獲得密歇根大學歷史博士學位。
這些經歷給了他那些體悟?
工科學習,讓他感悟理性看問題方式。
抗戰參軍,讓他體會軍旅時光,進而收穫仕途體驗。
留學歲月,則讓他通曉古今,學貫中西。
純粹學者,如僅僅舞文弄墨,也許會有所成,可絕對成不了大家,出世入世是兩個概念,出世入世後,在歷練中,才能有思想昇華。
(黃仁宇)
這昇華,才是《萬曆十五年》成書的關鍵,因為他揭示了中國歷史的一個慣性,那就是貫穿於文化基因中的“泛道德化”。
萬曆十五年,開篇從平淡見高度!
1587年,萬曆十五年,干支丁亥,屬豬。去歲無大事,唯氣候反常,北方夏旱,疫病流行,山西地震,小災不斷,簡言之,並沒大事,平平淡淡。
平淡則恰是其吸引人之處。因為大多數平淡,都是是問題積累時期。
有句話說的好:人生是默默忍受99%糟粕,享受1%精華的過程。(本人哲學老師語)
這話換成朝代也行的通。
朝代是忍受99%的平淡,承受1%暴力的過程,正是平淡充滿慣性的99%,促成1%的爆發。
而這平淡,還有平淡中的無聊,和日積月累的問題,才是明朝滅亡根源。
萬曆十五年的明王朝在平淡中前行,可隨前行而來的,卻是政治體系失去動力,停擺甚至倒退。出問題的除了官員,也有皇帝,甚至萬民。
(沒有法律支撐的道德無用)
這一切爆發的原因,除了“泛道德化的慣性外,還有一個人的離去,那就是張居正。
這本書的起點延伸,就是從萬曆首輔張居正開始說起的。
明朝亡國前夕,無數要麼默不作聲,要麼仁義道德的大臣和孤零零的崇禎皇帝幾成對立。
一句:“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時宰相一也”。
是崇禎的感嘆,這感嘆背後,更多是平淡問題積累之後的爆發,官員慣性口號化無作為和皇權瞎作為的爆發。
歷數數千年王朝大脈絡,對執政者、官僚甚至平民!
都在遵循外儒內法制,這個制度有個特性,就是強調:以道德代替法制,道德教化為主,法制為輔的治國理念。
這一倫理哲學,從孔夫子提出始,到宋朝集大成,直到明朝進入登峰造極之境。
如果是正面登峰造極當然好,可惜的是,他並不正面,反而比較缺德!
真正的道德楷模少,反而是口喊道德,行一己私利之實的人多。
唯一列外不過海瑞,他也成了一個時代的標杆和另類,被萬古傳頌背後,其實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海瑞)
悲哀的起點是,不過是當道德成信仰教化之人遮羞布時,教化從真相變成妄言。
道德空泛化,以及延伸出的儒家哲學化,辯論化、工具化,成了時代標籤。
哲學化後只剩下口號,辯論化則促成黨爭意識之爭,工具化成就了科舉。
沒有沒有法制規範化的時代,才是明朝政治體制最大問題。
由此,書中提出一個觀點,明朝是潛水艇麵包式社會結構。
這個社會結構下:只有兩個社會層級出現,一個是最大面包占有者官僚,他們科舉出生,飽讀詩書,道德文章無可指摘,卻並沒有在行之有效的管理體系內成為執行者。
另一個則是居於下曾的大面包,億萬庶民,對於庶民,政府也沒有行之有效管理手段約束,鄉紳教化,維持穩定的關鍵。
上層官僚,有行政職能,可管理體系不科學,法制缺失,促使他們行動的從不是規則,這效率可想而知。
下層平民,感受到的只有說教,從不涉及經濟、人權,他們存在的目的,就是渾渾噩噩被統治。
這是一個龐大的,依靠禮儀和道德約束的時代。
如此時代,在慣性過後,則必定會有明規則和潛規則出現!
明潛之後,一個皇朝的執行邏輯就有了偏差。
居於最高點的皇帝,慢慢成精神上的道義支柱,存在目的,是彰顯道德正統性,幾乎被架空的皇權,在那一刻更多的只是一個符號,而不是實權持有者。
他對抗不了佔據社會規則主流的官僚集團,不僅對抗不了,還屢戰屢敗!
一場持續數十年的國本之爭,爭的是什麼?不過是皇權希望從符號變實權而已,可螳臂當車的他,最後面對官僚集團也屈服了,屈服於群臣同時,更屈服於這強悍的體制和泛道德化慣性。
(萬曆的無奈)
皇帝都要屈服,其他人當然更如此,《萬曆十五年》大部分篇幅透過描述六個人,進而在歷史寬泛的橫截面中,探討大明衰敗根源。
萬曆帝之前說過,他是體制屈服者,另外五個則是張居正,申時行,戚繼光,海瑞和李贄,他們可謂各有特點。
張居正和申時行,屬首輔組合,一個以救時宰相出名,精明強悍的他妄圖打破體系,另一個則以和稀泥出名,穿梭體系內,維持平衡。
戚繼光和海瑞,一個堪稱名將,卻是“循吏”,一個是道德楷模,明朝最清的“清流”,一個尊重道德一個尊重實際,又是對比。
至於最後的思想家李贄,則是政治文化,甚至體制和思想的叛逆者和反思者。
這六人的不同故事,組成明朝體制內,無奈、堅持、順從、叛逆的無數人,那百態眾生相。
勇於反抗的萬曆,位高權重,敗於體制之手,無奈消極怠工,成著名的曠工皇帝。這表明,皇權面對體制充滿了無奈。
革新定鼎,促成隆萬中興的張居正,則是行“循吏”之實,為國為民的真官僚。
他貪腐,奢侈,卻在潛規則橫行時代,縱橫捭闔間,用自己聰明手腕和絕對權威,將無數人從不關心的國家,放在了第一位。
(抵不過滾滾官潮)
留下一個恢復發展的國度,和一句評語:工於謀國,拙於謀身。
這感嘆則來自同時代道德楷模海瑞,無疑是對張居正最大的褒獎甚至諷刺。
褒獎原因簡單,道德楷模一樣的海瑞,對張居正所作所為高度讚譽,這是對於真正忠於國事之人的肯定。
諷刺原因也很簡單,被道德楷模高度讚譽的張居正,身死後,卻被無數道德楷模攻訐,差點被挫骨揚灰。
海瑞是清流,攻訐者也是清流,只是一個為真清流,一群人為偽君子而已。
清醒的張居正,看到了明朝所有問題,土地兼併,利益集團盤根錯節,官員人浮於事專注牟利。
清醒的海瑞,同樣也看到了明朝所有問題。
看到問題的他們,用不同的方式致力於改變國家。
張居正身體力行,既然黑雲遮日,那就化成黑雲中最大的雲朵,控制黑雲,讓日出生輝。
海瑞則堅持守身如玉,做無數黑雲中那一朵白色的雲彩,反射太陽的光芒,感染四周。
一個融入其中,稱為入世。
一個潔身自好,稱為出世。
入世出世間,明朝最清醒的兩個人,用不同的方式踐行改造國家重任。
入世的張居正,成功了也失敗了,他的成功在於用絕對權威,換回一時振奮,卻在振奮後,被徹底清算,身前謀國,死後忘家。
出世的海瑞,成功了也失敗了,他的成功在於留下千古第一清官名譽,卻在滾滾黑雲中感嘆自己“扶搖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留名後世,也被無數人認為不堪大任。
(黑雲從未見日出)
張居正的繼承人申時行,在哪個時代,則是一個無奈的人。
作為張居正繼任者和學生,內心感情而言,他深知老師功過,深知張居正所作所為對國家裨益,可身處首輔重任,作為政治家。
一個在重典過後存在的政治家,他並不能延續前任手腕和做派,原因也很簡單。
權威不夠是其一。
能力不夠是其二。
反撲力量過大是其三。
物極必反是規律,一直以來遵循道德治國。從未有過上班打卡,按時交稅概念的官員和地主,在張居正時代攝於權威都認栽,都按時上班、按數交稅,可張居正個人權威並沒法制支撐。
張居正一死,他們當然要報復,因為這不是法制允許的,而是基於權威促成的。
張居正在古典中國時代,用個人能力近乎於做到了極致,卻依然難逃厄運,厄運根源就是沒有法律做他的依託。
反攻倒算背後,是一個慣性思維,和體制集體意志的體現。
這時的申時行能做的僅僅是,維持該維持的,忍讓該忍讓的,在皇權和文官間找平衡和稀泥,要不等待他的下場也不好。
最後無奈的申時行左右為難,舉步維艱,黯然退場,張居正政策最後的堅持者也敗了。
明朝又陷入了歷史慣性之中,在平淡中慢慢積累問題,知道最後滅亡。
(集體意志如何對抗)
明朝著名將領戚繼光為何書中也要描述。
其實是描述一個想有作為之人,遵循潛規則之人,依然要被體制打擊批駁的經歷。
人言戚繼光,都會說名將,英雄。
可頂著名將、英雄光環的戚繼光,也是個“循吏”,南征北戰背後,是一個深知官場規則的人,為了有所作為而不斷入世的過程。
他行賄張居正,送美女張居正,致力於同僚關係建設,甚至吃空響給士兵發福利,這一切在明面看來都是不堪的,但是唯有如此!
才是他戰功赫赫的先決條件,才有他連連升職的可能。
於理想和現實間遊離的戚繼光,用巴結權貴的方式,換取了自己的人生訴求。
這是哪個時代的無奈,也是想有所為者的必經路,張居正何嘗不是如此?
反觀同時代的名將俞大猷則不懂這些,吃了無數虧,功高不升職還備受上司鄙視,那麼遵循明面好看的人,混的下去嗎?
英雄都如此,不融入體制就完成不了抱負,最後無奈屈從體制,你讓其他人如何辦?
戚繼光下場也不好,張居正死後,被文官集團清算,貧病交迫而死。
張居正和戚繼光的遭遇,反映了一個現實問題。
這個體制並不歡迎做事的人,反而歡迎遵循體制按部就班的人,也就是平淡的人。
如此體制內,要想做好事,你要有投機取巧的心裡和巴結權貴的手腕。
以上這五人,皇權反抗體制,失敗後成了曠工俠,張居正海瑞用不同方式踐行理想,依然失敗,只不過結局不同。戚繼光則融入體制,成就事業,最後因黨爭成了犧牲品。
(英雄也不能免俗)
剩下的思想家李贄,就是一個鬥士,畢生對抗體制,反思思想,最後用生命書寫了自己的悲壯。
李贄其人,生平值得大書特書,是一個非典型讀書人,禁錮思想時代的另類。
儒家經義學的666的,要不也不可能科舉入仕。
可入仕之後,卻越走越偏,越來越極端,最後在成知府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辭職了。
專注於講學的背後,是一個時代思考者,對於時代的反思和抗爭。
反思的是,這體制對於人性的禁錮,越來越不和宜與時代,甚至逼迫眾人從惡。
抗爭的是,如果思想是人性的載體,那麼我就合身護道,開一片新天地給眾人。
在反思和抗爭後,李贄的選擇是傳道,他遵循內心,不斷講學,遊歷各地,推行自己的思想,甚至不畏政府的阻礙,教化眾人。
在他的所有信徒中,既有一樣在反思的讀書人,也有不讀書的農人,甚至有在理學壓迫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
李贄才是踐行有教無類的真儒士。
至暗時代當有光,思想的輝光才能動搖進而改變體制。
可是這思想的輝光依然被體制給扼殺,教授女子甚至尼姑學問,成了李贄的罪名,不斷被打擊的思想家,在著作等身,弟子無數後,選擇用一把割發刀,終結自己的生命。
血淋淋的脖頸,是他用生命進行的最後抗爭,是一個時代先行者的無奈,也是無數同樣人的宿命。
(思想殉道者)
這就是大歷史觀下的眾生百態!
張居正用權威抗爭體制,他成功了也失敗了,申時行用權衡去順從體制,妄圖有所為,最後他也失敗了。
戚繼光選擇融入體制,他成功了,可是他最後依然失敗了,因為他做事。
海瑞潔身自好,意圖用教化去洗滌汙穢的體制,他依然失敗了,還留下不會為官的罵名。
李贄則用傳道去抗爭體制,最後悲壯身死。
至於萬曆皇帝,原本高高在上的皇權,也被體制所束縛架空,他都敗了,其他人當如何?
沒有法制的道德,空泛的教化,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背後,才是屬於明朝,那個時代的大背景。
《萬曆十五年》就是用各個人物的抗爭史,詮釋了一個大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