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的老鹹菜

好吃的老鹹菜

少滋沒味,就想起了老鹹菜。

窮兵餓學生

老話說死了。

飢餓

原來不僅是自己隱蔽的器官密碼,還是有形有色有味的日常囂張和無孔不入。

這是我後來才懂得的。

如果你此時恰好也有點無聊,還碰巧又讀到了這篇文章,那就換個舒服的姿勢吧!

再就上一杯溫熱的白開水,最好是若有若無冒著白氣的那種,就像眼前遊蕩著一層白紗,聽我講幾個老鹹菜的故事。

小姑家和我家在一道街上,中間只隔了一戶人家。

我們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街,她家在這條街的最東邊。

出了她家往左一拐,就是南北走向的另一條大街,這兩條街是村裡的主動脈,就像長安街之於北京城。

說是小姑,其實只比我大一歲,也不知道是拐了幾個彎的小姑。

我經常去和她做伴,就是晚上陪她一起看家。

她母親(按輩分算下來我該叫奶奶)隔三岔五不在家,到礦上去找她下煤窯的父親了。

到了天色麻麻眼,她就叫我過去。

從我家出來大約

五六十米,再踏上三四個臺階就到了她家門口。

外門洞很深,能遮風擋雨,下雨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就聚集在這裡。

旁邊的五道爺灰不溜秋的不動聲色,瞅得我心裡發顫,總覺得他會突然伸出一隻手抓住我。

街門上方雕花的彩飛、簷、枋像個沉重的帽子扣下來,比街上的夜色猛然提前了幾分。

門檻很高,我剛夠得著大門上那一排又大又圓的蘑菇釘,門扇又厚又重,我使出吃奶勁用屁股撞開門扇跌進門洞,長舒了一口氣。

我們就開始幹活。

跨出內門洞向右有一扇門,通向小院。

院子裡有一盤大大的石碾,還有幾

棵茂盛的棗樹和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堆放著橫七豎八的柴草和雜物,還有雞窩很豬圈。

我和小姑把要把十幾只小雞圈進雞窩。

說是小院,只是沒有蓋房子而已,面積並不小。

小姑

——

咕咕咕

地著招呼雞,我也跟著

——

咕咕咕

地叫,不知道雞是不是能聽懂,我們在影影綽綽的院子裡東奔西跑,不小心就會被地下柴草絆倒。

天色快黑了,小姑說雞誤了眼了,然後從玉米堆裡葵花杆裡找到了蜷臥著的小雞,送回雞窩點好數,插上雞窩門,再堵上一塊大石頭。

黑豬早就等不及了,

——

——”

叫著拱牆拱豬圈門,我們又趕緊餵豬。

豬也不乖,吃完了就乘機在院子裡撒歡,我們一人手拿一根葵花稈,大聲喊

——

——”

,人奔豬跑地打游擊戰。

次數多了,我和小姑慢慢就有了經驗,兩人分開,對豬形成合圍之勢,豬就進圈了。

天差不多完全黑了,濃重的樹蔭籠罩了整個院子,陰森森的,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倆趕緊關了小院的門往正房跑。

路過院子的門洞、西房、東房似乎都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將我們吞進去。

到了正屋拉開燈,又長出了一口氣。

屋子靜悄悄的,橘黃的燈光把一些東西照的很亮,也有些東西浸沒在影子裡。

好吃的老鹹菜

——

——

,隔壁傳來咬

牙切齒又含混不清的聲音,有時還伴隨著砸牆和砸坑的聲音,小姑又趕緊再端一碗飯過去。

她奶奶半身不遂好幾年了,端飯送水端屎倒尿的活都是小姑的事。

我不敢進去,遠遠的跟著看,亂蓬蓬的白髮炸在枕頭上,枯瘦的面板是土一樣的顏色,逼仄的小屋充溢著汙濁的臭氣,燻得人站也站不住。

記得有一年聽大人們說她家貼了一副對聯:

母親得病不由人,吃喝不上兒心疼,人們議論了很長時間。

終於小姑徹底閒下來了,我眼巴巴的盯著她看。

她又起身下地推開裡間門,頓時鼻子裡滿是好聞的氣味

,摸索了一陣,她出來了:

花,給你。

是一根老鹹菜。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老鹹菜,到現在也沒有。

通身絳紅色,大約有一拃長,不高不矮;

中指粗細,不胖不瘦正好握在手心。

就連被鹽醃漬過的收縮的花紋都方向一致疏密均勻,像一個女子裹了一身絳紅色緊身衣後,外面又披了一件杏色的斗篷。

用手一摸,鹽粒簌簌落下,我輕輕咬了一點,既不是軟乎乎的,又不是硬的硌牙,而是柔中有剛。

需要牙齒略微用勁,但又不至於費力氣。

那一丁點鹹菜被我頂在舌尖,又慢慢地移到上顎,舌根和上顎貼緊,慢慢吮吸。

真香哪!

一點鹹味,又帶著胡蘿蔔的腥味,還有醬油的醇厚。

那一刻,所有的恐懼和勞累都遁形了,我甚至羨慕小姑能吃上這樣好吃的老鹹菜,足以抵消她所有的家務和苦厄。

用牙齒咬鹹菜吃的會很快,我們又慢慢的用小刀把老鹹菜切成薄片,居然發現像花瓣,再切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夜色也被切割的香氣四溢而又形狀各異。

吃到中段就會看見老鹹菜中心沁出一點汁液,透明的黃色,像眼淚也像油,我就想起了小姑的媽媽,我的奶奶。

圓盤臉,丹鳳眼,是個美人。

只有她才能醃製出這樣有風韻的老鹹菜吧?

其實那樣的夜晚常常伴隨了恐懼,我也不會幹活,往往又抵不過那老鹹菜的誘惑。

我再也沒吃過那樣好吃的老鹹菜。

好吃的老鹹菜

那年月,老鹹菜是我們每一家的主打副食,長久的佔據著我們的菜盤和味蕾,家家戶戶都要醃菜,我家也不例外。

裡間靠東南角有一個大黑釉

甕子,是我家醃製的老鹹菜。

不過實在是難吃又難看。

母親每天會用筷子或者高粱穗去攪動,也還是避免不了那一甕子鹹菜長了白毛。

我抱怨我家的鹹菜只有一個鹹味兒,母親聽了之後長個心眼兒,那時候村裡還有自家拌醋的,到了冬天圈醋的時候,甕子上會結一層冰。

母親端了兩盤冰渣倒進鹹菜甕,結果那一年的老鹹菜能酸倒牙。

我到學校的時候,母親就給我炒鹹菜,配了紅辣椒,裝兩罐頭瓶夠我吃一段時間。

其時我們已經懂得看好看,有一天我和閨蜜在一起鼓弄頭髮,堂哥看見了,那時他正在秦皇島上大學,海鮮和海風盪滌出他身上玉樹臨風的大學生氣質,不屑的暼了我們一眼:

你們再捯飭一看就是學生,走到哪兒身上也是一股老鹹菜味兒!

看來青春的氣息也擋不住老鹹菜味兒,那一瞬間我有點自卑了。

村裡坐月子的標配是香椿和老鹹菜。

姐姐生下二寶時正值農曆三月,

90年代初期,糧食早已不再缺乏,可是菜疏在這個季節還

真是青黃不接。

二寶的姑姑端來一碗老鹹菜,大約是物以稀為貴吧,尚未懂事的大寶特別貪吃,生性口味嗜鹹的姐夫也要吃,坐月子的人也要吃。

一碗老鹹菜生生兒難倒了母親,也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

多年以後依舊耿耿於懷:

你姐那日子窮的坐月子連鹹菜也吃不上!

其實能吃上的好東西,比細數一碗老鹹菜有幾根多的多,孩子長的也很健康。

後來我們長大了,離開了農村,到城市去讀書、工作,人們的日子也好起來了,吃炒菜和各式菜餚。

村裡家家戶戶的醃菜缸也開始空蕩蕩的了,而我們,離老鹹菜也越來越遠。

街上的汽車可真多,就像小時候看螞蟻搬家那樣密密麻麻。

我經常騎一輛電動車,在車流中

衝鋒

陷陣左右奔突穿插繞行,拐到了回家的路上。

那天,突然被一塊兒紅字招牌擊中了

——

邊氏老鹹菜,呵,記憶中幾乎都要忘記老鹹菜這個詞了。

進到店裡,乾淨的玻璃櫥窗陳列兩邊,各種口味的老鹹菜包裝精美,擺放有序。

老闆是一個年輕俊朗的帥哥,印象中,實在不能與老鹹菜相匹配。

老鹹菜,太老了!

而他,也太年輕了些。

你怎麼想到做老鹹菜這個古老而又生僻的生意呢?

”“

我忘不了小時候的滋味,很想把這手藝傳承下去。

在這裡我又聽到了故事。

老鹹菜的起源不可考,有人說

至少起源於青銅器時期以前,老鹹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各地的鹹菜各有特點互不相同。

陝南有陪嫁鹹菜的風俗。

傳說很久以前陝南地區有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叫春香,她的婆婆愛吃青菜。

她就琢磨怎樣才能一年四季都讓婆婆能吃到青菜,偶然的一個機會,她發現菜里加了鹽之後,儲存的時間可以延長,結果鹹菜就這樣產生了,又叫長存菜。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春香的女兒長成了大姑娘,在她出嫁之前,春香特地做了一罐鹹菜,作為陪嫁品,讓女兒到了婆家要孝敬婆婆,讓婆婆一年四季能吃上青菜。

此後陝南農戶嫁女陪嫁鹹菜的風俗代代相傳。

好吃的老鹹菜

再說原平的老鹹菜則更出名。

據說康熙皇帝曾經微服私訪到了五峰山,老住持給了他一塊窩窩頭、一根老鹹菜。

康熙帝邊吃邊讚不絕口:

太香了,尤其是老鹹菜,美味清香。

當時康熙為了報答住持寫了四個大字

——

五峰華宇,送給了住持。

後來本地有個小孩兒,家裡很貧窮,只要一撒嬌,爺爺奶奶總會給他一根老鹹菜。

小孩長大懂事了問爺爺:

為啥我一撒嬌你就給我吃老鹹菜?

爺爺問:

好吃嗎?

”“

好吃!

爺爺開玩笑地說:

當然了,因為那是康熙皇帝喜歡吃的。

康熙回了皇宮以後都把他變成了御膳。

這就是傳說中的邊氏珍農老鹹菜。

我不想知道這個故事有幾分真實,但我還是關注了他。

秋之深夜,他為圈到一塊菜地而欣喜若狂;

看他的招聘資訊:

招業務員,送貨服務。

在邊氏老鹹菜的大旗下,又衍生出了:

咯嘣菜,

串串菜。

配料也更加講究精緻:

花椒、大料、味精、辣椒、冰糖、砂糖、味極鮮、醬油、大蒜、姜、芝麻等,我們小時候老鹹菜大約只有一把鹽。

我也知道了他的心願:

一定要把邊氏老鹹菜發揚光大。

我再沒有進到過他的店裡,但每次路過我都會下意識的抬頭看那款招牌還在不在,我是有一

種直覺的擔憂嗎?

畢竟這是一個快節奏高享受的時代,而老鹹菜來的太慢了。

擇菜、淘洗、醃製、發酵、蒸熟、曬乾、捂好、分裝,工序繁多過程漫長,味道又那麼素樸恬淡,沒有麻辣酸辛烈火油烹,怎能在燒烤油炸或者出身名門的各大菜系中突圍一條生路?

老鹹菜和人們一起走過了那個飢餓年代,無可挽回的只能淪落為一些人的記憶和情結,至多得到小眾的欣賞,我有一種文學的憂傷了。

我喜歡吃各種口味的老鹹菜。

儘管科學證明說醃製品的亞硝酸鹽高度致癌,但我依舊喜歡。

一盤老鹹菜,一碗熬的金燦燦的小米粥,簡單,素樸,有餘味。

你那杯白開水早就涼透了吧?